——贾宝玉之‘痴’

前人咏情痴的诗文不胜枚举，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欧阳修的《玉楼春》。

词云：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词中之“情痴”，仿佛就是写贾宝玉之情之痴。而“此恨不关风与月”一句，恰为宝玉的性情作了最精辟的注释。

在《红楼梦》中，‘痴’字的使用频率虽然不能与‘红’字、‘梦’字、‘情’字相比，但出现的次数也不算少。特别是‘痴’字有九次被嵌入回目，可见作者对这个‘痴’字也是情有独钟的。比如，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怕惹相思”；第二十九回，“痴情女请重愈斟情”……

人是万物之灵，是“有情者”、“痴情者”，因而贾宝玉之情、之痴，表现更多的是在对人，尤其是在对大观园内外女儿们的关怀上。小说中贾宝玉对女儿们的关怀，描写甚多。在此只能选择几处具有典型意义者，以窥一斑。

例一，第十五回。秦可卿大出丧时途径一个村庄，贾宝玉和秦钟遇到了一个纺绩村姑——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她的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

“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初次相见，如此恋恋不舍，“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当然是一种‘情’，而且，是有点发痴之情。但这并非“爱情”之情，而是宝玉在贾府之外看到的一个自由自在的天地，这个自由自在的天地是宝玉一直追求、向往的地方。因而他产生那种‘下车跟了她去的’痴想。

例二，第三十回。“龄官画蔷痴及窗外”，宝玉在隔着“篱笆洞儿”看龄官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蔷字，写了一个又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蔷’”。

“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心里有说不出的话，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煎熬。看她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能搁得住煎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虽然同在一园，可恨并不相识。但宝玉却能看得痴，想得痴。直到天空落下了大雨，宝玉告诉人家避雨，怕那女孩被“骤雨”激了。待到自己跑回怡红院，还惦记着那女孩没“避雨”的地方。正所谓言情愈真，写境愈真，记事也愈真。

贾宝玉的‘痴’，在他与林妹妹相识、相处到相爱的全过程中，表现得最充分，也最感天动地，令人感动刻骨铭心。从乡间时的‘砸玉’到‘挨打’，后遣晴雯‘送帕’；从“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到“病神瑛泪洒相思地”，最终“悬崖撒手”，已达到了“情极之毒”。宝玉对爱情的痴，更是亘古无一人能做到。

贾宝玉之痴，是一种心理美。他渴望“世法平等”，重视的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我们在他的痴中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种精神。有人把贾宝玉的情痴解释为“色鬼”，是“混世”的一种，完全是不解“情痴”的真谛。

贾宝玉生活在一个封闭式的女儿园中，他的身边都是些清秀美丽的女孩儿。长期的耳濡目染，使他身上沾上了女儿气，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在言谈行事方面，贾宝玉被视为“混世魔王”、“似傻如狂”、“于国于家无望”，就是因为他拒绝了留意于孔孟之间，而歪身于经济之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在贾府中，宝玉无法拥有自由意志，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他的情与痴是要冲破家庭，乃至更多的束缚，去追求一种心灵上更高的情趣。他的痴爱是对美的体验，对生命的享受。最终，他“悬崖撒手”，证明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时代没有爱生存的空间，也没有情生存的空间，‘痴’的结果只能回归到自然中去——大荒山青埂峰下。

曹雪芹：“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贾宝玉：“千古情人独我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