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白山的源头开始,松花江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几番潮起又几度涛落,依旧这样静静地躺着。所能听见的,只是它在以均匀的呼吸,打着祥和的鼾声,就算每次的转弯改道,也只是它因为睡的太久而改变的姿势。
流水汤汤。天空耐不住思念而降落下来。白云耐不住思念而降落下来。也许是呆在高处受人仰望的太久,产生了寂寞的感觉,所以,连星群也降落下来,与松花江躺在一个床上。因了一份久远的牵缠,我在两个朋友在一个熟人的陪同下,也走了进来,与河一起安静地入梦。
小舟飘飘。悠悠荡荡。随着击破水嫩宁静江面的篙的起起落落,已是轻盈地向前滑出了丈许远。舟行至苇荡深处,忽然略觉羁缠,原来是水草渐浓。然,撑舟的朋友已是把这水路走的惯了,将一支篙随意地左右撑划,把一支小舟鱼一样地灵活起来。听凭水击船沿,发出絮絮的声响。突然,一篙下去,前面的芦苇一晃,一只水鸟受了惊吓一样“呀”地一声蹿上云隙,只留下黑黑瘦瘦的残影在我的眼中一闪而没。
而司空见惯的朋友却对此竟睬也不睬,脸上盈满了笑意,依旧把一路絮絮的声响铺满江岸。揉了一揉因看两岸波光景色而疲乏的眼,恍惚之间,竟不知此身在何处,只是忽地在心间想起这样一句话——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私下沉思,本小子既愚且笨,缘何对山水有着一份难舍的情结?几经反复思量,依旧未有答案。
一直都在内心里向往古人的“闲中一页小渔舟,无线也无钩。到得白云深处,适性自遨游。波渺渺,兴悠悠,意休休。一船明月,一棹清风,换了封侯”的安恬舒适,几次次投身于岸,希冀自己可以仿效古人"有时独醉,无人系缆,一任斜风。不是芦花惹住,几回吹过桥东"的淡定与潇洒,却因己身终未能逃脱俗事的封锁,而次次乘兴而来,失望而归,望水而兴叹。
大水漫过额头。不舍昼夜。
舟行于水,淡然地回首,只看见尘世中人正披着黯淡的衣裳,从肉体到精神正逐寸逐寸地老去。
在岁月的逼仄重荷之下,究竟有谁人可以挺住内心的倾颓?又有什么才是真实的永恒呢?我在默默地想……
“大水如歌,收藏谁一生的波舛?”一位诗人曾经这样地感慨。
离开杂沓的人群,舟行水上,便与寂寞绝缘。虽然从外观上来看,是有点儿孤独。但是精神却是充实的,这是我现在的真实的感受。
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与大自然进行心灵的对话。自己就会在无意识中陷入心灵的久久沉淀与思想的沉沉反思之中,也会在这时触摸到内心之中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面对汤汤的流水,这结满沧桑的命运之索,却无力打开上面结成的或幸福或苦难或梦想的结。只是在自己内心河流的涉越之中,忘记一切春风满面的烦躁与喜悦或者伤痛,宛如一个看透世情的隐者,在岁月悠悠的梵音里,禅坐在一朵浪花中间,瞬息千年。
禅坐水中,顿悟清风。没有荣华富贵,没有喜怒忧戚,就这样坐着,成为水里的一道风景。
流水也许是承载了太多的往事,所以才如此沉默。或许流水的这种沉默就是对往事的咀嚼与筛选吧。让一部分往事随泥沙沉入水底,让另一部分往事顺水流去,再让剩下的一部分往事在心头漩成美丽的浪花。
一滴水,唤醒我内心的江河。一旦自己闭上了眼睛,便有一些思忆与感悟纷涌如潮,虽然其中的内容比起人们幻想的那种诗情画意差了很多,但是总能把我带到一个充满企冀的梦幻里。徐迟老师在《瓦尔登湖》的中文译本里便这样问过人们:"你能把心静下来吗?”我想,我不能。因为我的血液里奔涌着滔滚着的都是充满流浪气息的鲜红,一直都在催促着自己用疲惫的身躯背负起命运的纤绳麦冬沉重的步履,在生命的河流里南北迁徙,东西游走。所以站在今天的某个路口时,蓦然回首曾经的过往,然后低下头来用手扪心自问:“你能把心静下来吗?”再看看自己在那些逝去的岁月中一直都在左右冲突的身影,我想纵然自己面对的是整个儿的个性奇丽而富饶的华夏山水,我想,我亦不能让自己的心真正地平静下来;不论自己所面对的是各具美质的或雄或幽或奥或奇或险的山峦还是目睹其如行如坐如立如卧如飞的风姿各异的形状,我都不能让自己的心坦然地安静下来,寻找到那份属于心灵的宁静。
忘记了是谁说过的话:“中国文人对山水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且善于品味与享乐之。”是的,中国文人喜欢把自己的喜忧都托付给自然,而且,每当文人的精神发生危机时,美丽的自然山水总会给他们以拯救。
且不说孔子周游列国以传其道,沿途的草野羁旅,山水跋涉便萌发了《论语》中诸多的哲理妙思;也不讲太史公览四海名山以奇其文,撰写被后世誉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只看自魏晋以降,由盛唐直到今天的文人骚客们,有几人不是衣上征尘工酒痕杂陈,经历飘蓬流转,赢得一襟诗思?在国人一向引为自豪的唐诗宋词的浩浩辉煌里,几乎处处都可以读到这样的词句与意象:青山,鸟鸣,斜阳,落花,飘雨,鸣蝉……再把目光放宽一点,我们可以看见中国文人每每都在大地回暖,桃杏花开之际,听绿柳白杨之间莺鹂竟啭,醉倒于荼蘼;也可在夏日来临的避暑圣境看见他们抚苍松,坐翠篁,迎朝爽,纳晚凉;哪怕是在白苹渐老采菊东篱芳韭煮酒的时节,也可以看到他们风前倚石吹长笛,月下焚香抚玉琴,奏上一曲啸傲江湖,亦自快哉的身影;即使是在千山披雪大地白头之时,也可紧闭柴扉自得其乐地温酒读春秋,品诗经,听凭梅花绽放的暗香循着书卷的开阖溢满了心扉。就算是结庐在人境的红尘中人,也可以叠湖石,植花木,栽豆蓬瓜架,营造出一个耳无车马喧的清凉世界来。
更高境界者,则是身在红尘,心在界外。干脆于斗室之中书上一幅淋淋漓漓的雨字或者挂上一张纷纷扬扬的雪字,酿出一个满堂风雨不胜寒的意境来。
心在,希望就在。一如此刻,一片连天连地连着心灵的水面,已经实实在在地被我踩在了脚下。
当我站在悠悠荡荡的小舟之上,站在这一片与都市和村庄与草原都完全不同的地方上眺望,当我的目光里充满期待时,我发现,在我面前乃至更远的地方,都是一片心灵的牧场。它们在辽阔无边的视野里密密麻麻地铺排着,让静谧自然与诗意心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或者视力无法达到的地方静止或者出没或者纠缠着,等待着有缘的人把它们发现,并从中获得禅的感悟。
松花江,黑白水流长天际的松花江。一大片可以触摸的,更可以感知的另一片草原,就是一大片赤luo裸的真实。在上面策舟迎风,看见清澈的水里有翔动的鱼儿在畅快地游,我感到这才是真实的自由。这种感觉让我的眼眶饱满,内心这块狭小的土地上便长出了齐刷刷地歌谣: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当我把多年来在都市里形成的生存骨骼,远远地甩在了这空旷之中,带着悲喜交加的泪水,独自出清风一样的情绪,顺着清澈的水流去感知心灵的天空,不去在意生活曾强加给自身的压力与浮躁,也不去想劳神伤心的喜怒哀乐,只是让心灵平平安安地去徜徉,我便忽然感到了各种荫凉与崎岖都没有了数量与重量,只有无忧无虑的生存质量活泼泼地充溢着天地之中。
这次在松花江中畅游,完全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是无计划的,是突然的。因为表哥的两个客户要去吃纯正地道的江水炖江鱼。而且,久居都市的他们还不想吃大饭店做的,说那种饭店做的,缺少了大自然的风情,就如照片一样,再怎么逼真,还是不如风景更动人。而我因为总好四处闲逛,便被抓来担任这个向导,而这,也是我喜欢做的。
船行较缓。可以清晰地看见临近的江岸之上的那些淋过秋雨初雪的草依然旺盛地绿。青草与鲜露已经相融到谁看水绿,谁摸谁湿的程度;没有水泥丛林遮挡的土地把平坦与旷达也结合到更实也空灵,虚也空灵的境界,使人感到一种爽透了的宁静。让伸出舔空气的舌尖儿都不忍再收回来。真是理想的地方啊。这是一个姓王的客户感慨的。船家笑了一下,仍是稳稳地撑着篙,对于他的这种感受,相比已经习惯了。每一个初到这里的人都会被征服,都会这么说的。毕竟在都市中生活,当一个人抵达了物质繁华的同时,也就抵达了心灵的荒凉。
是的,当浩瀚的草原以他人不能体会的方式,把一份静谧心灵的温暖,溶进我的血脉的时候,当我看到一群马,一群牛,一群羊在顺着风向,低着头颅,滋滋有味地在草尖儿里食出音乐的时候,当一只只矫健的雄鹰在天空不停地以盘旋的方式扩展着领地的时候,当我在这一块即熟悉也陌生的地面上行走的时候,我无法不用手抚摸自己的胸口,虔诚地感谢长生天的赐予;当滔滔滚滚的松花江水把我的满身疲惫,都冲刷的一干二净的时候,当清亮亮的江水把我灵魂里的渣滓浣洗得澄洁通透的时候,尽管我此时的身体还站着,但心已经跪倒!
不要嘲笑我这么说或者这么表达自己的情感是一种矫情。我知道,在这个连抒情都会引来一大堆嘲笑的时代,一定会有人指着我的后背笑骂着说我傻冒,神经;但是也会有人理解我。对于我来说,前者已经麻木得不会理会都市与自然的差别,他们对于草原的感觉已经冰凉得连自己都无法正视了,尽管那些人当中有部分人年年都去旅游美丽的大好河山,但是这同他们糟蹋粮食没有任何区别;而后者我想,我是可以引为知己的。
在我年轻的生命中,曾经见过数不清的流水,看见水的时候,总忍不住浮想联翩,作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水,它已潜移默化到我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左右着我的情感和思维,让我那涌动不竭的情思,也顺着水的方向,沿着水的道路,加入水的行列,翻滚着着水的波浪。染,我却清晰地知道,在远方等待我的不是海,而是用一生的代价找到的唯一与众不同的归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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