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他那日,是在凤凰山。娇尘软雾,葳蕤廷海,山野静谧,林木森然。天空是澄静的淡碧绿色,宛如一块无形质的猫睛石。
我是一只玉兔,不甘于宿命,被人烹饪调煮。于是,潜心修炼一千载,得以化为人形。名唤,媚娘。
<一>
他像天一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满脸疑惑,眼神迷离。一袭青衫,优雅潇洒。口中兀自喃喃,怎么会找不到路呢?
采英在身旁笑开,这傻书生倒好生糊涂。我突然愠怒,不许你说他不好。几乎是脱口而出,并未深想。采英银铃般的笑声便荡开,姐姐,莫不是对那书生动了心思?我心底竟有些微慌乱。手指轻抵她额头,小丫头,不许乱说。可是,回头再看他伟岸,颀长的身影,心里的角落就轻轻地动了一下。
莲步轻移,上前唤他,仅以侧脸相对。公子,有何疑难?即使是这样,他望向我的眼里凝满惊艳。略微迟疑,欠身行礼道,姑娘,在下来山中寻亲,回去却不知来时路。
你瞧,那不是路么?我朝他身后杂草丛生的荒道指去,立时,一条羊肠小道就出现。他惊讶,刚才分明是蛮荒之地,怎么此刻就成了路?我笑他,你这书生倒奇怪,找到路却要追根究底,时候不早,快快下山吧!
多谢姑娘明示,他日若来钱塘县,许仕林必当好生招待。这等荒僻之地,姑娘也早早回去吧!真是温柔如斯的男子。心底的动荡愈加强烈。他问,请教姑娘芳名?我笑语嫣然,媚娘。
媚娘,媚娘。他口中默默念着我的名字。笑意温婉,果真是人如其明!娇媚纤柔。闻听此言,立时面染红霞,宛若四月春桃。
走出好远,回首看他,不想,正对上他的注视。两眼之间,暧昧滋生,两情缱绻。
夜深时,采英依偎在我身边问,姐姐,你会不会为了那男子,弃我而去?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心旌摇荡。眼前全是他俊朗的眉眼。只是轻抚她柔弱的肩说,采英,睡吧!心虚得逃避。
第二日,瞒着采英去找统领凤凰山众妖类的金钹法王。我求他,赐与我绝世容颜。只有仙子容颜的女子,才配得上他一表人才。即使有天谴,也已奋不顾身。
金钹法王青面赤须,目露凶光,说不出的狰狞。他讥笑,小小玉兔,竟也贪上人间情爱?我只是一遍遍地企求。终于,他赐给我一幅画。画上的女子陇眉烟眼,浅笑嫣然。着实美似天仙。我照着那女子的容貌,幻化成同她一样的倾城之美。
碧罗溪边,我望着水中自己的影像。眼若明星,粲然生辉。唇似娇花,妩媚含情。肌肤胜雪,白皙温润。
我告诉采英要下山。她的眼里结满愁怨。姐姐,可是为了那男子?我颔首不语。采英相劝,姐姐,这一去,若无法抽离,千年修行就会前功尽弃。我早已盲了心眼,决心已定。采英拗不过,随我下山。
几经辗转,寻到许府。青瓦朱门,我知道他就在里面。侧耳倾听,是他琅琅读书声。
青山之北,绿水之畔。有女如此,似玉似珍。靥笑春桃,唇绽樱颗。眉似柳叶,睛如点漆。
在许府隔壁,置办绸缎庄。针黹女红。清晨上街,买了一些物什。回去时,迎面撞上一人。手中丝线,绣针落了一地。正欲嗔怪,抬头却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我已不是那日的容颜。他执意要赔罪,邀我同去茶楼。
与他在茶楼品茗。慷慨陈词,挥斥方遒。自此,与他熟识,他日日来绣庄来找我。天长日久,两情相悦。
渐渐知晓关于他的一切。娘亲并非凡人,而是千年蛇妖。贪恋人间情爱,触犯天条。最终,落得个永镇雷峰的下场。情之一毒,穿心蚀骨。爱到极至,便是不能解的痴缠。千年的修行也只求这一世的琴瑟合鸣。
仕林说,媚娘,等我高中回来,救出娘亲,一定风光迎娶你。重如千金的承诺,字字铿锵。
上京应考,行程数日。仍是杳无音信。急急找采英,让她陪我同去京城。只是寻遍,也未见他。心里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凄厉刺耳的钹声传来,眼前弥漫一片红光。金钹法王凶狠,玉兔,我与许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让你赶去十里外的客栈,杀了许仕林。晴天霹雳般,脚下一阵虚软。我犹豫不决,金钹愤怒地重击金钹,撕心裂肺的痛。金钹狞笑,手中拿着的是采英的锦囊。金钹之中映出影象:我看到采英被小喽罗用夺魂鞭抽打着,痛不欲生。他说既然我不愿亲自动手,他另有一计。
金钹命我于城隍庙会时,将仕林引至后山,他的死就与我没有丝毫关联。
原来,天谴不用上天来执行,自己最终也将陷入这么无奈的劫难!
城隍庙会那日,我与仕林在天心亭相会。一袭碧色罗裙,曼妙无比。他望向我的眼满含爱意。他抚摩我如玉的脸颊,痴痴地语,媚娘,你是这么美丽,我今生都会好生珍惜你。我面如清月,泪水早已决堤而出,心里像被万千刀刃生生刺割,片片碎裂。仕林,请不要待我如此好,你给我的爱,媚娘不配。
他为我拭去眼角的泪,媚娘,仕林此生绝不再让你落泪,即使命运不济,日食糟糠,我也会与你共度。我用尽心力来爱你,请你一定要快乐。我望着泪眼朦胧的他,这个为了我流泪的铮铮男子汉。终于知晓,他于我,已是我生命的全部信仰。仕林,只要你能幸福,我便已知足。你还要将你的娘亲救出雷峰,请你好好地活下去。
他当然不知道我说出这些话时的痛断肝肠。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仕林,你在此等候我回来,可好?他点头。我一步三回头,走出一步,离死亡更近一步。百尺之远,我望向他,落下最后一滴晶莹的泪。
金钹复仇心切,必定不会细心分辨他面前的这个许仕林是真是假。我变化成仕林的模样,走上前去,还在呼唤,媚娘,媚娘,你在哪里?他定看不出丝毫破绽。那狠重的一掌击来,我并未逃避。仅仅一掌,我已口吐鲜血,肝胆俱裂。他狞笑着远去。虽然疼痛,可我唇边却有点点笑意。
挣扎着最后一丝气力,我回到天心亭。我的仕林正在翘首期盼。我迎上去,瘫软在他的怀里。仕林满目惶恐,问我,媚娘,你怎么了?我说,仕林,无论轮回几何,请你一定记得媚娘。请你一定要幸福。他的泪水掉落在我的口中,满溢酸涩。纤纤素手还想再触摸他脸庞的温暖,沉沉地抬起,用尽气力,最终只是生生地垂落下去。我那一滴晶莹的泪滴落在他的掌心,温度是我对他的祝福。
仕林,请你擦去你眼角的泪水,不要为我哭泣。让我们共同虔心求佛,求佛赐我们一世尘缘。
<二>
我的魂魄飘荡在凤凰山,久久不肯离去。山神怜我痴情一片,也有向善之心。为我重修肉体。还回玉兔之身。只是,我又得从头再来。
因为怀着对他的思念与守望,我抵制深山寂寞,潜心修行。
时光荏苒,历尽苦难。修行千年时,终于可以幻化为一个妖娆的女子。如烟般飘渺,似雾般迷离。辗转红尘,千年寻盼。可是,他已受十世轮回。此刻,茫茫人海,我再也寻不到他熟悉的眉眼。
漫长的千年间,我未伤一草一木,从未杀生造孽,功德圆满。位列仙班,只是小小兔仙。归于广寒宫嫦娥座下。司职捣药。
做神仙,我不稀罕。长生不老,又能如何?终究也是寂寞。
嫦娥日日抱着我,立于玉阶前,喃喃自语:“后羿,后羿。”我知晓,那定是个男子,嫦娥深爱着的男子。她的眉目拧成一股哀伤的沟壑,眼眸似噙着一汪清泉,水波潋滟。也是痴情的女子,水做的骨肉。
桂花树下,我总是不知疲倦地捣着药,花香弥漫。嫦娥在旁痴痴凝望着什么,泪水覆盖脸庞。我的泪也一滴一滴,落在药匙里。
千百年来,谁都知道桂花的美丽,却无人知晓树下玉人的惆怅;更无人知晓,让花开得艳丽的,不是玉露,而是泪滴。
对他的思念就像疯长的藤蔓。终于,我在给太上老君送灵药时,取走他丹炉里的千年元丹。服下之后,偷偷下凡。嫦娥不知,她定会想,这贪玩的玉兔,又去哪里游荡了!
我来到人间,苦苦寻觅。只为等到相逢那一刹那的颤栗。千年的等待与坚守,我确信与他心有灵犀。渺茫人海,只要遇到,我一眼便可认出。
我寻到遥远的国度。繁华长街,车水马龙。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我看到他。目光依旧纯净,清澈,总是优雅不迫的从容与儒雅。心,猛烈悸动。他却是一身僧人打扮,手执金质禅杖,身边围绕三人。尖嘴猴腮,粗犷毛汉,长嘴猪耳。行色匆匆。
我慢慢靠近他,与他对望。他凝望的眼竟看不出一丝波澜。他竟已不认识我。我是他曾经深爱的媚娘,那个为了他甘愿去死的媚娘啊!是呀!十世轮回,谁又能记得住那些前尘过往呢?
我疑惑地问他:“你还记得我吗?我来寻你了!”他避开我的目光说:“女施主,怕是认错人了”。我痴笑:“认错?怎么会认错?锤心泣血的爱恋历经千年,有怎会轻易忘却?”他终究无法忆起。那三人已经围上来,面存不善。他转身对他们说:“徒儿,摸要流连红尘,该上路了!”便不再理会我。
人潮之中,我泪如雨下。前方是雍容华贵的轿子,流苏珠帘内,端坐天竺国公主,娴静美好,一笑倾城。旁人议论:“公主这回可是选驸马呢!谁要是被她手中的金箭击中,就是当今驸马爷!”我的心突兀地动荡,心生一计。随即隐去身形,附到轿中女子身上。自知也是美丽不可方物。虽不是自己的容貌,但我爱他的心,永生都不会变。
唇边旋起淡定微笑,取出金箭,对准他的顶冠射去。人群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向他拥去。将他高高抛起大呼:“驸马万岁,驸马万岁!”我望着他惊惶的样子,心中却生出悲怆。终究,我要以这种方式来成全我的爱情。我戴起金丝面纱,让轿子回宫。人群簇拥着他在后面跟着。万众欢呼,却不知,轿中人早已经泪湿襟怀。
父王问我:“女儿,你当真要嫁他?”我坚定地点头。
“可是,唐玄奘他只是一个僧人,六根清净,怎会娶你?”我固执:“父王,求你答应,女儿自有办法。”父王沉沉地叹气。终于点头应允。
我去月华宫找他,他端坐在蒲团之上,口念心经。我坐在他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他陡然收回:“女施主,贫僧只是出家人,望公主放贫僧西去吧!”我期期艾艾:“你当真不记得我?凤凰山,胡记绣庄?”他闭目不语,心底的疼痛快要让我窒息。
许久的沉默,他终于开口:“施主,真是认错人了,贫僧一心向佛,红尘之中已再无留恋。”我泪眼朦胧:“可是,我是那么爱你。千年的等待啊!我只求与你相守一生啊!”
他捻动佛珠:“芸芸众生皆因贪欢慕爱,所以,才六道轮回,苦海无涯。一切到头来,都是枉然,又何必执着呢?”
心底的希望残忍地崩溃,他的记忆里真的已不再有我。我与他,只是公主与僧人的薄凉关系。
“那好,明日,后花园成婚!”他不再言语。转身的瞬间,泪水奔涌。千年的等待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叫我如何甘心?我只能这样换回你的爱,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成亲当日,天边绯红云霞密布,我去月华宫看他。侍女为他穿戴礼服,他决绝抗拒。我在窗外,哭成一个泪人。为何你不愿给我一丝温存?
我回到寝宫,静坐梳妆。玳瑁簪,挽住三千青丝,胭脂蔻,染红玉人双颊。十足的妩媚。
窗外,突然紫光闪烁,有人吆喝:“妖怪,快些出来。”我心里一阵慌乱,正欲逃离,那串翡翠玉铃飞进来,束缚住我,将我引到门外。
抬头是嫦娥,她盈盈眼眸望着我,问我:“玉兔,为何不安生呢?情爱终难长久,莫再执迷,随我回广寒宫吧!”我凄苦地笑,天不遂人愿,我穿越千年的等候与爱恋,注定只有灿烂的开始,却,没有完美的结局。
我祈求:“娘娘,再让玉兔与他相见,而后随您回宫。从此,不再眷恋!”嫦娥点头,竟也泪光闪闪。
身后,他与三位徒弟伫立。我走过去,牵起他的手,没有任何言语,一滴泪落在他的掌心。他静静凝望那枚泪珠。我转身,心底的情丝寸寸断裂,骤然抽离。回头再望他,已是陌生。
他忽然低吟:“媚娘,媚娘!”
媚娘是谁?我只是天宫小小玉兔,断情绝爱的玉兔。
清冷广寒宫,繁盛桂花树下。玉兔不觉疲倦地捣着药,空旷响声寂寞,悠远。不知缘何,泪水总是,长流不断!
就这样,生生世世,携着爱恋的殇,流着酸涩的泪。垂垂老去!
本文已被编辑[文若书]于2006-11-19 2:08:5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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