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九月十日,我都如期来到故乡的小河边,虔诚地烧一把纸钱,细心放流一只亲手折叠的千纸鹤。
我把无尽的怀念,送给一个名叫陈老生的人。
陈老生是我儿时的老师。
关于陈老生的身世,我已经模糊了,只知道他是从远方大城市分配来的。选择一个贫困山村支教,听说是因了一段失意的感情。
陈老生很喜欢我们这些农村娃儿,他不让我们称他“陈老师”,而喜欢听我们甜甜地叫他“老生老师”。后来,我们干脆就直呼他为“老生”。
老生其实不老,那时才二十出头。而我当时正好念小学三年级。身为班主任,老生对我宠爱有加。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家境是班上最贫苦而学习成绩却名列前茅的原因。
因家离学校很远,我们必须把中饭带到学校吃。霉豆腐和辣椒酱是陪伴我最多的下饭菜,偶尔能混加几粒油炸花生米和几勺炒萝卜干,那是极奢侈的美味了。母亲并非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家里实在是穷得没撤。懂事的我并不在意这些,只是铆足了劲死命读书,以望能快些出人头地,走出这个穷山沟,实现几代人“鲤鱼跳龙门”的梦想。我境况显然没能逃脱老生的眼睛。老生经常过来嘘寒问暖,还把自己的菜留一些给我吃。自尊心极强的我起初不肯吃老生夹过来的菜,老生笑了:“别见外,我真的很喜欢你这股倔性儿,吃吧,但得保证把成绩给我考好,否则,下回想吃也不给你呢。”老生的话如一股暖流注入我幼小的心灵,令我感动之余,更添了几分奋发的劲头。
冷天,伙伴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上学,而我只有一件母亲用父亲穿旧的棉衣改小的小袄,夹层的棉絮已经僵硬如土,丝毫起不到保暖的作用。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我冻得直哆嗦。课后,老生把我叫到他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羽绒服披在我身上。我知道,那是老生从城里带来的最好的衣服,只有下雪天老生才舍得穿。我死活不肯穿,执拗间,老生发火了:“你给我听着,我这不是送给你的,以后你读书出去了,得买件更好的送给我。”顿了顿,老生接着说:“有志气就给我穿上,好好读书,以后有能耐给老师买件衣服还回来。”看着老生严厉的眼神,我不敢再作声,听任老生把衣服给我套上。
老生的那件羽绒衣果然管用,温暖了我整整一个冬天。
我家和学校隔着一条几丈宽的小河,平日里河水不深,但一上春河水就暴涨,逢雨水天,河面的木板桥就通常被冲得无踪影。老生知道我父母农活忙,照顾不上我,每回下大雨,都步行几里路接送我。
那天,雷电交加,倾盆暴雨。考虑到学生的安全,放学时间没到,老生就提前下课了。老生折身回屋拿了伞,向往常一样,送我急急往家里赶。来到小河边,老生和我不竟怔住了。河水象一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水面急速上涨,眨眼间就要淹上桥面了。我迟疑着,不敢过桥。而这工夫水浪已经拍打在桥板上,溅起了一片片的水花,再不过桥就来不及了。正在这紧急关头,老生一把抱起我,冲上了桥头。我紧紧闭着眼,耳旁只有洪水撞击堤岸发出的轰鸣声,溅起的浪花扑在脸上,散发出一股凉腥味。我死死拽着老生的衣服,整个心都悬了起来。突然,我感觉老生脚底一空,整个身体猛往前滑去。一刹那间,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抛出,在空中一陈眩晕,而后重重摔在了地上,我的身体连翻滚了几个圈才停下来。
惊醒过来,我从地上颤微微爬起,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桥的另一端,而架在河面上那座木桥已经不见了影子,河床里只有浑浊无情的洪水翻腾着浪涛肆意奔泻着。老生呢!一阵巨大的惊慌过后,我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暴雨里一个人的身影也没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我嚎陶大哭起来。
当天夜里,整个村里的人都出动了,大家沿着河堤一路寻找,悲痛的哭唤声在山村的上空久久回荡着。然而,我们终究没有听到老生的回应。
年轻的老生离开了这个世界,为了他心爱的学生。
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一瞬间,绽开出人生最灿烂的光辉。
寂夜里,月光如水。遥望远空,那点点繁星,该是老生注视着我的目光吧。我铭记着,一定还给老生老师一件人世间最漂亮的羽绒服,让老生在天堂里,永远温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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