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戈马，铁箭壶，天岚浪客飞雪舞。昨日繁花，今日枯桠，怎奈何？人散泪零落！
2
杨柳岸，破晓堤，凄冷的迷雾，孤瑟的身影，浓重湿厚的雾气里，飞扬飘洒的纸钱，就像四月凋零的樱花，悠悠洒落。
青玉黄花，白衣黑纱，纤弱的身影如若柔柳颤动，隐忍的哀歌如印水一般在弥漫的雾气里飞散的如一片流水般的潺潺漓漓：
风潇潇，雨凄凄，燕儿飞去，金宫深殿无端处，只留残笛声声。
天惶惶，夜茫茫，烽火遍起剑如霜，桃红依旧，却问燕儿何时归？何时归？！……
哀婉的歌声里，手一扬，团团的纸钱雪一样的飞舞！
3
风起，曼风蛇滑。
水漾，碧波涟涟。
飞雪如瀑的秀发在柔和的风里波浪样的翻涌，你真的要走吗？飞雪眸子里闪动的水影恍若舞花。
天岚没有吭声，他那飞扬的剑目如春水凝滞，眼里的悲愤如喷薄的迷雾笼罩了他的心底。山河如此，人何以堪！天岚望着远方，远方有破落的古庙，枯黄的衰草，还有烽火弥漫的长空。
带上它，它会保你平安的！飞雪递过一只玉箫，那箫晶莹剔透，雪白无暇。
我会回来的！天岚说着就走了，飘扬的头发如玉帛流滑。他身上背负了两物，一箫一剑。
箫，响若幽谷流水。
剑，寒光灼灼逼煞人！
4
安史乱。
天下难。
八年，整整八年。从叛军攻陷京城铁马金戈血流成河的那一刻开始，灾难就一直在延续，从未停止。
梨花开过一层，又谢过一层，飞雪光洁的肌肤开始变粗变糙，但却还没有老死！
岁月煞人，情亦煞人！
飞雪扳指算算，天岚归来的日子也该到了，自从烽火点起之后，天岚便没有再回来。但她却听到了箫声，那流动的思念如泉水一样丁冬作响，她听得出那箫声里的意思，那里面蕴藏着思念，烽火，还有苦难和鲜血。
院里的牡丹娇艳似火，她想起了那繁华亮丽的日子，她并不老，所以她的记忆还很好。那金宫深处有人在舞蹈，轻盈如蝴蝶翩飞，那就是她，飞雪，一个绝世的舞女！
5
记忆就像一段华丽的绸子，惊艳之后便开始褪色，但飞雪却不，她的记忆依旧鲜活，依旧明朗。
她记起很久以前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寂寞地对着棂窗，寂寞地梳着锦发，寂寞地望着雪亮的铜镜，镜子里只有一张美艳而寂寞的脸，即使在那繁华的深宫，她依然寂寞。
爹爹！爹爹！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当十几个手持长枪的卫兵把她拖走的时候，她看到父亲无助地站在那，老泪纵横。那年，她十八。
飞雪忆起当年入宫的情景来，一排排的女子被驱赶在土黄褐黑的古道，道旁锦旗凛冽，长枪并立，那阵势不像去金宫，倒有点像去赴刑场。后面便有鞭哨呼啸的声音从后到前的传过来，快走，到了京城好好伺候王爷公子，有你们享的福！声音还未消去，便有快马从身旁绝尘而过，只留黄烟滚滚。
飞雪忆起旧事，心里便淡散起来，那是一中茉莉花香里渗透的清苦，透彻心骨的疼。长安其实也不大，是的，什么有想象大呢？飞雪第一次进入长安，城里的人潮水般的涌动，飞雪想这是个繁华的都城，但她却并不知道，繁华的背后只是寂寞。
飞雪不知道跟她一起进宫的那些女子都到了那里，也不知道自己将要被送到哪里，但她却知道自己没有当上妃子，也不能卧上龙床寝宫，她只是一个舞女，一个王爷手下当红的舞女，一个被送来送去的奴婢。
但她却进了金殿，见到了那个身披龙袍的男人。飞雪，我把你献给圣上，你一定要好好的为他唱歌，为他跳舞，胆敢出半点差错，小心你的脑袋！这是王爷把她献给圣上时说的一句话。飞雪不敢违抗，因为王爷说的话就是圣旨，是夺命的刀。
可是，她并没做到王爷吩咐的话，她没有争得皇帝的欢心，因为当她看到皇帝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必将是个寂寞的孤魂。
因为，她看到皇帝旁边还有一个狐媚的女子，别人都叫她，杨贵妃！
6
飞雪其实长的并不差，因为当王爷见她的第一眼时，便说了一句话，你当真比贵妃还要多几分娇嫩！这话是掉脑袋的话，可却还是从王爷的嘴里蹦了出来。
但她毕竟是比不过贵妃的，虽然她有着和贵妃一样的舞姿，一样的身段，但她却没有贵妃狐媚的笑，没有贵妃摄人魂魄的风骚，所以她也只能一直寂寞。
飞雪想着那深宫里的寂寞，哀伤便阵阵的袭上心头，但她很快就高兴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天岚，那个英武的跟长矛一样锋利的男人。
今天是圣上的寿宴，大家都尽情的喝吧！飞雪记得王爷一只手正搂向自己的腰的时候，圣上也正搂着贵妃哈哈大笑，他边笑边说，众爱卿不必拘礼，在这尽情的享乐啊！然后嘴就凑到了贵妃的胸前。
但是，当贵妃惊叫着把酒杯跌落在地上的时候，喧哗的大殿里还是一下子寂无声息了。她看到殿上的人都面如死灰，只有圣上还笑着，但笑里却露出了杀机。
然后就有人叫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王爷被刺拉！
飞雪一扭头就发现王爷搭在她腰上的手忽地垂了下去，她看到有柄长剑从王爷的背后抽出来，王爷哼都没哼便倒在了地上，血就喷涌出来。
飞雪看清了那个拿剑的男人，他身披甲衣，腰悬令牌，剑眉斜飞，两眼正盯着她看。
你为什么要刺杀王爷？
因为这是圣上的寿宴！
圣上看着他，说，天岚将军，你明知道是我的寿宴却又为何胆敢如此放肆！
天岚不看圣上，却盯着飞雪说，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这金殿是圣上的金殿，这殿上的女人也是圣上的女人！
圣上没有说话，他只看着天岚笑着，笑里尽显得意。
王爷没有圣上的命令却动了飞雪，这是抗旨不尊，今日是圣上的寿宴，他却当着圣上的面动了飞雪，这是对圣上的不敬，只要对圣上不尊不敬那都该杀！
哈哈哈哈！圣上指着天岚忽然大笑起来，说的好！说的好！他顿一下，却又突然喝道，拖下去，斩了！
只听哗的一声，便涌上来十几个带刀护卫押了天岚就向殿外走，刚到殿门，却又听到有人喝道，站住！
十几个护卫立刻站住，天览头也没回，就听圣上道，天岚，我把飞雪赏赐给你，让你多活三天，三天后，城南外，斩处决！
天岚等圣上话音刚落，起身就跨出了大殿。殿里，一片沸然！
7
王爷的死，让飞雪的主人又变成了另一个男人，也是那一刻起，她才知道那个刺杀王爷的男人叫天岚，只是飞雪没想到，天岚竟会成为她命里的最后一个男人。
我想不明白，你杀了王爷，圣上为什么不立即杀了你，还让你再活三天！
飞雪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一点也不怕，因为她知道天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是不会轻易动手的。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天岚漠然笑道。
杀不杀那是你的事，圣上把我赏赐给你的时候，我的命就已经握在了你的手里！
天岚盯着她，突然哈哈一笑道，果然是个奇女子，难怪王爷那么器重你！
飞雪面不改色，只是淡然一笑，将军这是取笑奴婢了！
要想知道我为什么刺杀王爷，天岚抽出长剑，那就等三日之后吧！说着手指一弹剑身，那寒光闪烁的长剑便铮的一声脆响，龙吟一般。
8
时间是世间最让人痛苦的毒药，它可以让你慢慢的老去化为尘土，它也可以让你孤独的绝望，生不如死。三天，三天后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飞雪整整等了两天，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她的心口突然开始疼起来，她看着天空里最后一抹绯红的云霞在苍山中隐没时，长长的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已经没了耐心。
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天岚吟尽杯里的最后一滴酒时，飞雪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主人，如果明天我死了，你就会流离失所，你应该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
飞雪没有吭声，天岚却又道，你的歌舞天下无双，为我唱一曲如何？天岚叹口气，明天之后你也许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飞雪心里一紧，将军哪里的话，小女子献丑就是拉！说着就拿出一支晶莹的玉箫，将军，你来吹箫，我来歌舞如何？
天岚接过玉箫，哈哈哈一笑，甚好，甚好！
绯红的云霞落下去，绛紫的流云又浮起来，苍山在云烟里若隐若现，歌声在穹空里飞散漫流：
天之国，梦之乡，舟滑浅水，采莲碧波荡，伊人楼上。
醉明月，摇清风，山苍水茫，独望碧云端，泪眼汪汪。
哀婉的歌声里，飞雪舞动着长袖，犹如九凤在天，又似花落无语，忽然间萧声大作，好似天雷轰动，万马奔涌，只听天岚竟放歌唱了起来：
九月天荒，人在高堂，对酒当歌美人醉，只把今朝作明朝·
红颜笑，烟雨遥，红菱青角谁知晓，破帽小巷金銮殿，焉知祸福，只在今朝!
你在感叹圣上沉迷酒色不顾百姓疾苦，是吗？飞雪等天岚的歌声刚落，就问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天岚长叹一声，你不也是在想你的故乡吗，我从你的歌声里听出了你对故乡的思念，可是你却不能归去!
飞雪淡淡一笑，将军真是好功夫，连猜人的心思也是一流的!
不过等明天之后你就可以回去了，因为你没有主人了!天岚顿一下道，我们都该活的很自在的!
飞雪眼眶一热，竟忍不住掉下几滴泪来，将军，只要你不嫌弃，奴婢愿一辈子跟随将军左右!
天岚看一眼飞雪淡淡道，不必了，你还是回你的故乡去吧，也许那里还有人等着你!
飞雪长叹一声，也好，只是我不明白，圣上给你三日机会，你为什么不逃!
逃？天岚哈哈一笑，逃到那里去？这哪里不是我大唐的国土，在那不一样!即使你真的逃了，难道别人就不会把你找出来吗？
我还是不明白，你杀了王爷，为何还如此的镇静，我看你第一天在房内写书法，你执笔竟丝毫不动，稳如磐石·第二天见你在后花圆赏花吟诗，招碟捕鸟，好是悠闲自得·没想到你今天竟还能在这碧波亭吟酒舞剑，真是功力深厚啊!
你的工夫也不浅啊!天岚道，只是你的耐心太差，要不然王爷的阴谋又怎么回失败!
你说什么？
你其实是王爷派到圣上手下的一个卧底，王爷想利用你迷住圣上，趁机篡位夺权，对不对!
啊，飞雪面色惨白，她没想到天岚竟一下子说出她的机密来，那你为什么杀王爷，难道真是因为王爷动了我吗？
天岚盯着飞雪，良久才说一句，夜凉如水，你早些睡吧!
飞雪看看天，乌云遮住了圆月，只有零星的亮光还在幽暗无光的闪烁着，再看时，天岚却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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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岚并没有死，虽然他杀了王爷。
就在第三天过完的时候，长安忽然大乱起来，大街小巷的人都在朝城外逃，城里的铁骑就来回的飞驰，那些军官就大声喊着，大家不要逃，大家不要逃，叛军一定打不到京城来的!就是打来了，我们也一定会把他们打败的!
然而人还是潮一样的向城外冲去，飞雪等了很久还没见有士兵来带走天岚，然而这时却见天岚背了长剑匆匆出来，刚才快马来报，安禄山一伙纠结几十万叛军在边疆发难，现在他们正向长安攻来!
飞雪看着天岚忽然说到，我们一起走吧，再也不回来，不呆在这个城里了!我们去江南，那里现在很安全!
天岚盯着飞雪，当初我辛亏杀了王爷，要不然京城也有叛军动乱，那大唐就大祸难逃了!顿一下又道，你走吧，回你的故乡去!
难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飞雪问道。
不能了，山河都要破碎了，圣上却带着贵妃逃跑了，我们身为军人，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况且现在正值国难当头，我怎么能走，你快走，到你的故乡，到时要是我们胜了，我一定去找你!
你带上这只玉箫，到时间去江南找我，我回等你的!飞雪说着泪就流了下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别就是一世。
10
飞雪想起自己那些过去的往事如烟云一般的散去，心里竟隐隐的疼起来，八年了，叛军已经被打败了，贵妃吊死在无名树下，圣上也疯疯癫癫，不知世事。大唐天下更是一落千长，昔日的繁华再也不见了。她想起来这些天总是听到有箫声在响，她清楚的记得那就是当时她跟天岚一起唱的那首曲子。也许他回来了，但他并不知道我在那，飞雪想，她应该去找那箫声，找那吹箫的人。
飞雪在一个破落的土墙的古槐树下找到了那个吹箫的人，可是让飞雪想不到的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吹箫人并不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但她看到了他手上那支晶莹剔透的玉箫，没有错，还有那支曲子，竟都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谁，天岚怎么不见了？
天之国，梦之乡，舟滑浅水，采莲碧波荡，伊人楼上。
醉明月，摇清风，山苍水茫，独望碧云端，泪眼汪汪。
那个吹箫的人不答飞雪的话，反而唱起那首曲子来。
快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唱这首曲子？飞雪念起那些词来，泪就忽地喷涌出来了。
你是叫飞雪吗？那个破烂的汉子忽然问道。
我就是，天岚呢？
他阵亡了，在两年前的一次战斗中，他被敌人毒箭射中，那毒是见血封吼的丹顶红，无药可救!
不可能，不可能!飞雪感到天旋地转。
这曲子是他教我的，他叫我一定要来江南，把着玉箫叫到一个叫飞雪的女子的手里，我来到江南，问遍了所有的路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于是我就想吹这首曲子了，想她听到一定会来找我，没想到我真还等到了!那汉子咽口唾液，继续说，他让我还带给你一句话，说是你当年问他的问题!
什么话？
他说其实刺杀王爷是圣上的意思，他只是圣上手下的一个杀手，所以当时他杀了王爷圣上还给他三天的活期，圣上虽然有些昏晕，但他却看出了王爷的叛心，所以你也一直没有得到圣上的宠爱，但圣上却没料到最后叛变的竟是和贵妃通奸的贼人!
飞雪没有吭声，那汉子又继续说道，他说，你最后问他的一句话是不是为了你而杀的王爷，他说，他想告诉你，如果没有你，他还是会杀王爷，只是那时王爷并不会死，但有了你，王爷就必须死，因为他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爱上你了!
飞雪的泪一下子就喷涌出来，就想西湖的潮水，吞噬了一切。
11
很多年以后，还有很多人在西湖边看到一个身披黑纱的女子拿了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箫在那吹，但那曲子却是从未有过的凄婉，也有人见过她笑，只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对着远方的天空痴痴的微笑。
偶尔也有人听到过她唱歌，虽然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却都知道他唱的是一首词，谁也没听过的词。
天之国，梦之乡，舟滑浅水，采莲碧波荡，伊人楼上。
醉明月，摇清风，山苍水茫，独望碧云端，泪眼汪汪。
2006年5月19于三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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