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穿越悲凉的重逢红枫叶子

发表于-2006年11月17日 晚上8:09评论-2条

一九八八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国庆节就要来临,由包头开往武汉的列车,被人们挤的满满当当,就好像乘火车不要钱似的。在卧铺车厢里,有一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叫黄东东。坐在列车的窗前,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若有所思。铁道两旁高大的杨树迅速从他的眼前滑过,远处的田野;绿一块,黄一块,土一块,水一块,非常好看,慢慢地向远方飘去。眼前的这一切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他姐姐一家的全家福照片,心里默默的说:“姐姐你还好吗?”……。脑海里出现了的是他童年的一些记忆……。

一九六二年他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家里,上面有一个姐姐,叫黄晶晶。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母亲是个临时工。虽然困难时期已过,但我国的经济还处在开始回升阶段。市场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凭票证或者凭《购物本》才能买到的。小东东的降临,让这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充满了喜庆。东东的爸爸早上五点起来,到“自由市场”买回来了几个猪蹄,就忙活起来了。等天亮的时候,家里已经香气四溢了。

姐姐晶晶今年四岁,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看着锅里香喷喷的猪蹄,雪白的猪蹄汤冒着热气。晶晶舔着自己的小嘴唇儿对爸爸说:“爸爸!我知道这是给妈妈补身体的,对吗?”“对!”爸爸笑着回答,“不过,我们的小姐姐也可以吃一点的哟!”

“不可以的,”晶晶睁着两只漂亮的眼睛认真的说。

“为什么呀?”爸爸也假装认真地问。

“因为妈妈生小弟弟了,要是妈妈吃的不好,小弟弟就没有奶吃了。”

“哈哈……,”爸爸高兴的笑出了声,刮了一下晶晶的鼻子说:“鬼丫头,你真聪明,真是个好孩子。”

妈妈躺在床上听着他们父女俩的谈话,也幸福地笑了。

一九六六年秋,这是一个噩梦般的年代。政治紊乱,社会动荡,到处都充满无政府主义者的嘶喊、叫嚣。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被这“红色的海洋”吓住了,向外探着小脑袋,不敢出窝了。

一天傍晚,东东的爸爸从单位回来,身上背了一支步枪,一脸的疲惫。东东妈惊恐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她的男人,嘴唇动了几下,没敢吱声。东东和晶晶完全没有感到父母亲的表情变化,想去摸那支乌黑发亮的枪。

“别动!里面有子弹,走火了可不得了。”东东爸赶忙把枪放到了高处。

“又要去那里武斗了?”东东妈用发颤的声音问。“咱能不能不去,万一你要是……。”她还没敢说出后面的话,眼泪就吧哒、吧哒地掉了下来。

“唉!”他摸出了几分钱一盒的羊群牌香烟,点燃了一支。“有什么办法,要是不去,就没有工资,咱们怎么生活呀?”那呛人的烟味儿在屋子里缭绕,他们谁也不再说话,只有桌子上的小闹钟嘀哒、嘀哒的不知疲倦地走着。

临出门时,东东的爸爸才安慰爱人说:“没事的,我们都是朝天上打枪的,对方也和我们一样,放心吧!出不了事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不幸的消息;东东的爸爸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抢救无效,死亡了。东东妈的担心突然变成了无情的现实,这个胆小怕事,淳朴善良的女人顿时晕了过去。两个孩子哭成了一团,抱着妈妈的腿向妈妈要爸爸。邻居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到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凉水毛巾服额头。突然这个可怜的女人放声哭了起来:“老天爷呀!你怎么不长眼啊!孩子他爹,你走了,让我怎么办啊?两个孩子还这么小,我们怎么活呀!……!这该死的单位,怎么搞武斗才给发工资呀?呜……。我家的男人这么老实巴交的,怎么子弹就偏偏往你头上打呀!我的天老爷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她那凄厉哭诉,让旁边的邻居们个个跟着流眼泪。无奈的摇头、叹息。

黄东东和黄晶晶手臂上的“红小兵”袖标换成了黑纱,单位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并决定每月家里发生活补贴五十圆。这才算让这个倒塌了的家能勉强度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最新指示”也逐渐的把混乱的局面稳了下来。没隔多久家里的生活补贴就停发了,这使这个家又陷入了困境。

这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天天到“公社”(原来的街道办)去请求找个工作,但那里的工作人员却冷冷地说:“你男人是搞武斗死的,不能照顾。”

“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三个吧!”她拉着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小手,流着眼泪哀求着。

“不行啊!像你这样的家庭,是不能照顾的。”那个人还是面无表情地说。

“你是领导啊!抬抬手就可以,让我扫马路也行。不能眼看我们活活饿死吧!”说着就拉着两个孩子一齐跪了下去,孩子们一下都哭了起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去!去!去!回家去吧!等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吧!”说着就拿起茶杯,冷漠地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消失了。

晚上,家里可怕的冷清。这个饱受冷遇的女人的泪水不间断地流着,她想念死去的丈夫,一个结婚多年都没有给他红过脸的男人,她想起往日的家,一个虽然清苦,但却很温馨的四口之家。然而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她始终也没有搞明白,一个好好的单位,放下工作不干,而要去打仗,不参加的不给发工资。这个社会到底是怎么啦?好好的人,怎么都像疯了一样?唉!……

早上起来,晶晶拿了一块邻居送来的苞谷面发糕,又用小刀切了一小块咸萝卜,上学去了,四岁的东东还在甜甜地睡着,东东妈呆呆地看着男人的遗像,一动也不动,她知道,邻居们的接济是有限的,自己必须得去工作,否则怎么能养活这两个失去爸爸的孩子啊!可工作……

“嘚嘚!”有人敲门,东东妈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公社”的妇联杨主任。

“杨主任!快请坐。”东东妈慌忙不迭地拉过凳子,要去给她倒水。

这个杨主任也是一位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不高,胖胖的,是一位公认的和蔼、善良的女人。“咱们长话短说,我给你找了一个工作,不过地方稍微远了一点,你会骑自行车不?”

东东妈听说有工作,顿时激动起来,连忙说:“我会骑自行车!我会骑自行车……!”

“好!好!我家有一辆旧自行车,让我爱人收拾好,今天就送过来,明天就去上班。”

东东的妈妈这些日子为了找工作,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低声下气,遭人白眼。眼泪从早流到晚,就没有停过,一夜之间,头发有点儿变得花白了,才三十多岁的人,就像一个老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作,让她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希望的光点,就像在无助的茫茫大海中漂泊的她,看到了一叶小舟,使她惊喜不已。她直直地看着这位好心的大姐,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这泪水已不再是无助的、苦涩的、冰冷的了,而是满眶感激的热泪了。她慢慢地朝面前的这位大姐跪了下去,哭着说:“你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恩人啊!我将来怎么才能报答你呀!”

“别这样!”妇女主任连忙把她拉了起来。“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艰难困苦,女人的心里哀怨,只有女人才能懂得啊!”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一把把眼前这位苦命的女人抱在怀里,陪着她哭了。“哭吧!尽情地哭吧!把你的委屈,把你的痛苦,把你的哀怨都哭出来,大姐陪着你。”

两个女人一直把眼泪哭干了,才止住了哭泣。“好了,咱们不哭了。明天早上七点,你在家属院门口等我,我带你去那里。那是一个区办企业,做烟花爆竹的,工作也不累,工资一个月四十块钱。我的一个同学在那里当领导,是求他帮的这个忙。”

临出门前又叮咛说:“对别人不要说是我给你找的工作,免得再若出是非来”东东的妈妈点了点头说:“放心吧!我记住了。”

一九七零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来得早已些,冬至还没到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米点儿大小的雪花儿了。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购买“冬存菜”,东东的妈妈趁星期天,起了个大早,排队买回了一大堆白菜、萝卜,肩扛背驮地弄回家来。东东和晶晶也兴高采烈地帮妈妈整理买回来的蔬菜,把白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家门口的两边,又在门前的院子里挖了一个坑,把萝卜埋了起来。看着这娘们仨有说有笑、乐了呵呵的场景,人们也都在为他们感到高兴。谁能看出这个家几年前曾经经历了天塌了一样的艰难啊!

“好了,晶晶带弟弟去玩儿吧!妈妈给你们做饭去。”妈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两个还在嬉戏玩耍的孩子说。

“不!我们要帮妈妈一起做饭。”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为什么呀?”

“因为妈妈今天买肉了。”

妈妈听了孩子的这句话,不由得心里感觉到有些隐隐作痛。那时候大部分人家的生活基本上都差不了多少,唯一的衡量标准就是谁家一个礼拜能吃几次肉,谁家就是好生活。妈妈爱怜地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是啊!咱家有好久都没有吃肉了,要是你们的爸爸还在的话,咱们就不会这么苦了……,”这个女人没有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好了!咱不说了,都怪妈妈没有本事,让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走!咱们做饭去吧!”

晶晶和东东姐弟俩每天上学一起走,一起回家。虽然那时候学校的教育秩序也是很不正常,但姐弟俩都非常用功,晶晶上五年级,东东上二年级,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尖子,妈妈也因为有这两个懂事的孩子感到欣慰和高兴。

一天,晶晶和东东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家门口有好多的叔叔、阿姨和邻居的婶子、大妈。看到他俩回来,都不说话了,用忧郁的眼光看着他俩。突然隔壁的大妈失声哭了起来,抱着两个孩子说:“苦命的孩子啊!……”,旁边的人也都跟着流眼泪,抽泣起来。晶晶被这似曾见到的场面吓得浑身颤抖起来,一种可怕的恐惧让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周围悲伤的人们。下意识地拉起弟弟的手说:“你们都咋了?我妈妈回来了吗?”说着就用胸前挂着的钥匙开了家门。煤炉上温着他们的午饭,桌子上有一张妈妈留下的纸条,晶晶连忙拿起纸条。

“晶晶:妈妈今天要加班,中午不能回来了,饭热在炉子上,替妈妈带好弟弟。 妈妈

晶晶拿着妈妈留下的纸条对大家说:“我妈妈要加班,中午不回来了。”

邻居大妈接过纸条对晶晶说:“孩子,把这个纸条好好保存起来吧!这是你妈妈给你说得最后一句话呀!”

“什么?”晶晶又恐惧起来。

“你妈妈……她……她……回不来了呀……”邻居大妈又失声哭了起来。

“不会的!你们胡说!我妈妈一定会回来的!”晶晶嘴里这么说,但她知道,邻居大妈是不会骗她的,这么多叔叔、阿姨是不会骗她的。她一把拉起弟弟的手说:“走!咱们找妈妈去!”大家连忙把他们拉住。两个孩子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我要去找妈妈!……让我去找妈妈!……妈妈!……”他们那撕心裂胆的哭喊,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很悲伤,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只有看着他们哭,自己也陪着流眼泪。

天黑了,初冬的风,似乎比以往要寒冷的多,也在呜呜咽咽的轻声哭着,仿佛这一对小姐弟的悲惨遭遇,让他也忘却了往日的冷酷,躲在窗外默默的叹息呢!屋里,有三个邻居大妈陪着两个戴着白色孝布的孩子,桌子上摆着邻居们送来的供品,一个六寸大小的镜框里镶着妈妈的一张一寸大的黑白照片,家里充满香和蜡燃烧的气味。晶晶望着妈妈的照片,眼泪不断的往下流,她搂着东东的头,用企盼而又悲伤的眼神对邻居大妈说:“大妈!你去求求领导,让我们去看妈妈最后一眼好吗?”

“好孩子!妈妈已经火化过了,已经看不到了。”大妈不敢面对孩子的那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背过脸去,擦了擦又涌出眼眶的泪水。

原来,今天上午,东东妈所在的单位出了爆炸事故,一共死了四个人,都被炸的尸首不全,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了,只好放到一起给火化了。“公社”(街道办事处)决定;先由邻居们照顾这两个孩子,等他们在武汉和包头的亲戚来了以后再做处理。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大雪纷纷扬扬的把世界裹得白白的,凛冽的寒风卷着漫天的雪花,无情的抽打着门前那棵已经落光枯叶的小树,它在寒风中痛苦的挣扎着,浑身瑟瑟发抖,发出呜呜的哀鸣。好像在呐喊:世界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啊!这一天,是这两个突然间变成孤儿的孩子终生难忘的一天。武汉的舅舅和包头的姑姑来了,经过协商;决定;姐姐晶晶跟舅舅去武汉,弟弟东东跟姑姑去包头。单位的抚恤金和邻居、同事们的捐赠,一共五百六十元钱,平均分给两个孩子要去的那个新家。由于舅舅要赶回武汉上班,托人买回的是今天的火车票。

当晶晶知道自己是要和弟弟分开的时候,她忍不住抱着弟弟放声痛哭了,“扑通”一声,跪倒在舅舅的面前,泣不成声地说:“舅舅!你就可怜、可怜弟弟吧!让他也跟我们一起走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妈妈给她留的那张纸条。“舅舅!你看,这是妈妈说的啊!让我要照顾好弟弟的呀!求求你了,别把我们分开,好吗?”晶晶使劲儿地摇着舅舅的腿,哀求着。又一把拉过弟弟,一起给舅舅磕头。舅舅看着眼前这一对姐弟,忍不住搂过他们,放声哭了起来,姑姑也放声哭了起来,抱着两个孩子,哭成了一团。

那个年代,家家的生活都很清苦,一下添加两个上学的孩子,的确是很困难的。舅舅和姑姑两家人也都想为自己的亲人担负一些责任,所以,无论孩子们如何哀求,他们都流着眼泪,“狠”心没有答应。大家苦口婆心地给姐弟俩做工作,耐心地开导他们,并答应他们可以经常见面,在一起的,这才使两个孩子含着眼泪,点头答应了。

火车站的站台上,姐弟俩流着眼泪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两个幼小的心灵在默默地承受着残酷的现实给他们带来的灾难,在默默的等待那即将分别的那一刻,在默默的等待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未来。

广播里传来要发车的声音,姐姐在弟弟的脸上亲了又亲,泪水滴在了弟弟的脸上,用颤抖的声音对弟弟说:“东东,要听姑姑的话,好好学习,姐姐一定会去看你的,别忘了咱们的爸爸、妈妈。”

东东哭着说:“嗯!你也要保重,我也会去看你的。”

火车慢慢开动了。

东东挥着小手大声朝姐姐喊:“姐姐!别忘了我……!”

巨大的嘶鸣声把这一对小姐弟临别的叮嘱声淹没了。

“旅客同志们情注意!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前面就要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武汉车站,祝大家旅途愉快!”车厢里立即躁动起来。黄东东也开始整理他的行里,除了一个背包外,有一个大箱子,里面全是带给姐姐和外甥的礼物。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到武汉去看望姐姐。当年他们分别后,慢慢地在地理课本里才知道,武汉和包头相隔有好几千里地呢,纵跨四个省,难怪只有书信来往,却难以见面。虽然他们成长过程中的照片很连贯,但见面是姐弟俩都始终的殷切期盼。

黄东东一出武汉车站,老远就看到了一个黄颜色的大牌子,上面醒目的写着几个大字:“东东!我是姐姐!”黄东东顿时心里一热,眼睛模糊了,连忙提着行李急步向大牌子奔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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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寂寞的阴天点评:

真实朴实的文字
最后两段读了很感人
穿越悲凉的重逢
……

文章评论共[2]个
1沉默-评论

很感动,眼泪都霹哩啪啦往下掉。
  【红枫叶子 回复】:这个故事的原形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当时我只有十八、九岁,那震撼人心离别场面,在场的人没有不落泪的。现在写这个文章的时候,也是泪流满面。谢谢你的光临! [2006-11-18 9:49:59]at:2006年11月18日 凌晨0:46

悠然一生-评论

穿越悲凉的重逢。。。。。。。。。。
  【红枫叶子 回复】:谢谢悠然老师了…… [2006-11-18 15:24:28]
  【悠然一生 回复】:您太客气了! [2006-11-18 16:14:44]at:2006年11月18日 上午1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