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天亮就出发运涛

发表于-2006年11月16日 下午3:19评论-0条

一九九一年三月七日。

刚过了元宵节,村民还沉浸在过年的浓重气氛里,身为下派学习的“农民”我无事可做。想到乡里做事,乡政府食堂也不开火。政府几个“抠痞子、逛码子、扒老太太裤衩子”的“小虎线”整天没有正事,到处骗钱骗吃喝,或整天泡在我的房间打麻将(招待所服务员不给他们开其他房间),我工作也没得干,读书或休息也不能,就决定出发去远行,“人生如此自可乐,何必局束为人鞿。”一个没有耕地而拿工资的“农民”待在城里的家中或下派的村中肯定都是乏味的,我在一定程度上甚至不如当年的知青,尽管我“上山下乡”的时间已两年有余,知青是同龄一批男男女女,而我是孤独一人。不管村里人怎么劝我回家,原单位同事怎么劝我下乡,都不了解我的情况,他们都不认同我,所以我只能离开两个地方,我没有做勇士的动机,只是想摆脱无聊的议论和善意的劝归之声。城里人劝我回乡下,同事认为我眼下属于乡下,乡下人劝我回城,村民认为我毕竟是吃皇粮的城里人,城市和乡村之间惟有公路一条,既不属于城市又不属于乡村,那就让它属于我吧。它的两侧是农村和荒野,它的两端是城市,我选择公路做我的书房,路边的景色做我的书籍,在这远无人迹的区域,开始我的阅读。法国哲学家卢梭在其《一个孤独的散步者遐想》中写道:人间的一切都处在不断的流动之中。没有一样东西保持恒常的、确定的形式,而我们的感受既跟外界事物相关,必然也随之流动变化,我们的感受不是走在我们的前面,就是落在我们后面。它或是回顾环复存在的过去,或是瞻望常盼而不来的未来:在我们的感受之中毫不存在我们的心可以寄托的牢固的东西。因此,人间只有易逝的乐趣,至于持久的幸福,我怀疑这世上是否曾存在过。在我们最强烈的欢乐之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心可以真正对我们说:‘我愿意时刻永远延续下去。’当我们的心忐忑不安空虚无依,时而患得,时而患失时,这样一种游移不定的心境,怎能叫做幸福?

我把自己的行李塞进麻袋,让名字叫漏子的服务员锁上屋门,告诉他,我要再次远行,归期亦不定,或许三五日回来,或许一个月回来。从村里开往县城的小公共汽车刚通车,明知我不会坐车,淳朴的他还是照例问一句:“你不坐面包车?就是从你们桦木村到嫩江的,只要年轻力壮象你这样的早上去肯定能抢到座位,不过我觉得你就是坐车也不会抢座位,你是一个好人,只会让座给别人,不会给自己抢座!现在管理员说上班来的人少不让开火,要是让开火你今天就不用走了!”他恋恋不舍,有些语无伦次,但我理解他的心意。他的手打小就有残疾,大脑也不十分灵光,乡里照顾他没有劳动能力,让他看招待所有些收入,但管理员和乡干部平常对他呼来叱去,甚至抬脚就踢,举手就打,没有几个人尊重他,我来了之后,对他和颜悦色,平等待他,自己的私事也不麻烦他跑腿,他认定了我就是天下最好的人,我在乡里时,他经常到我屋坐着,把听到的小道新闻对我学学,把受的各种委屈对我诉诉,我这一走,他觉着孤独,我也只能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自己的人生最终还要自己去面对,他最需要做人的尊严,我把我能给予他的我全部给予了,但我最需要的东西,他却未必能懂,他以为我最终能回到城里生活,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不必种地靠老天爷赏饭吃,就已经完美得不该有任何烦恼了,事实上所有乡里干部和村民们也都是看到了这样的形象,我是他们平生所见过最无忧无虑、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也不全是因为食堂不起火而离开,乡长、村长和财政所长都交代,我可以随时去政府所在村的两家饭店吃饭,记了账由他们负责结账,我真诚地感谢了他们的好意,但实际上没有去吃过一次。我没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已经觉得辜负胸中所学,对不起夸赞我、对我非常满意的百姓,何忍再去让贫困的村民为我负担费用;当然也有比较富裕的村民,知道我极度清廉,说不用花公家一分钱,让我去他们家里吃住,他们就想交我这个朋友,我也谢绝了,现在大家都在猫冬休息,于公于私都没有活可干,我不能在这里只是吃饭打牌,所以我必须走。

一想到已经开始远行,不再增加别人的负担,我还是感到轻松,出了临江乡政府所在地后马鞍山村,朔风的寒威也就不放在心上,路边电线杆嗡嗡作响,权当给我壮行的号角来听。只是各村的住宅分布较乱,电线杆也拉得高低横竖,乱得没有规划。

通往县城的不是正式公路,乡里年年组织修,年年也修不了太平坦,因为缺少资金和机械,多年冻土层到了春天就翻浆,现在是冬天,最大冻土深度达两米半,地面绝不会翻浆。我更没有坐车,比较起来还算舒坦,偶而有人骑自行车,下坡尚可骑,上坡只能推着走,速度并不比我快多少。我走在自己修过的路上,仍有一种享受劳动成果的快感。风呲得脖子和右半张脸火辣辣的,竖起衣领,也遮不住脸,脸上凉且痛着,脚下走得急,身上却是冒汗。嘴里哈出的热气在左右帽翅上结了一层象大盐粒子样的白霜。

仰头看天,“绝塞寒云冻不开”的空隙里,可以望到高高的苍天,云块与苍天接连处的边缘上,露着一线既不象白银,又不象白雪的难以形容的颜色,它是那么轻淡,纯白又透明,从这里看蔚蓝色的天空也就显得更深远了。在云块与云块之间,还弥漫着一种仿佛是浑浊的烟霞似的东西,使整个天空显得差参不齐,错综复杂,变幻莫测,动荡不已。劈开云层射下来的光线和云层里放射出来的阴翳,这里那里交叉着,空中的什么地方蕴含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气温低,并不缺乏阳光,阳光于宇宙万物都意味着安全,尤其是人类的生命保障,就象令人安详、和平、静穆的微笑,阳光使在黑暗中追逐我的恐怖却步,使梦幻的烦恼和痛苦消失,使困扰灵魂的骚乱思绪逃遁得无影无踪。

过庆丰村,北边两座山口之间,起自千里冰封的嫩江之寒风把山隐藏在雾沼沼之中,若隐若现。嫩江通常在十一月十一日左右封江,到第二年四月十七日才能开江,最大冰厚为一点六八米,最小冰厚为零点九三米,现在离江面解冻还有四十天,寒风凛冽也就很平常了。曾读柳宗元的“江雪”,意境很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种景象我们这里是只见过前两句的描述,比如现在就是,却绝不会有后两句的情形,到了下雪的季节,江已厚达一米多,岂能行舟,遑谈钓鱼。平原上的房屋,房屋里的炊烟,炊烟下的村庄,一览无余,白雪一直延伸至地平线,好一个清凉世界、朗朗乾坤。嫩江县全年平均温度是摄氏零下零点三度,最低温零下四十七点三度,现在最低温度已经过去了,严寒干燥的气候我从出生就开始适应,已经不大当一回事了。

距大石砬子村还有数百米,村中最西一家的狗便在墙头上嚎叫起来,也许这样的冷天它很久没有见过徒步走路的人,也许它自己也太冷、太寂寞,嚎叫一方面给自己找个乐,也可能还因为嚎叫需要全身活动,能增加热量,我想更主要的是它叫的越响,主人越是认为它有用而有所赏赐。我走出几百米远,它还在自家院里用高亢的声音为我送行。

二十里村最西一家豢养的狗为我举行了同样的欢迎仪式。它们虽然叫嚷得凶狠,但都不敢离开家门半步,我国人民早就知道“咬人的狗不叫”的道理,所以无论它们怎么扯破嗓子恫吓,我都坚持走我的路,不去理会它们。俗话又说“好狗不挡道”,这些也算不上好狗,而我在乡村里也没见过几条好狗,走到那里都是吠声一片,我其实无意去闯谁的家门当入侵者,只想在不属于任何个人的路上行走,它们却非议不止。

狗叫停了,耳畔只有电线杆的嗡嗡如振振有辞。

二十里村的东面有一片馒头似的坟圈子,农村的墓地离村落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太远不便看护,难以气感而应,鬼福及人;太近怕牛羊践踏,上破下崩,阴气太盛,不远不近正合适。今天有两辆大客车,两台吉普,两台卡车停在这里,飘过来氤氲的香火气息,能看到有人穿着孝服,应是已经在县里工作的人回村为亲人举行葬礼。

到团结村,看见有女人推着自行车沿街巷叫卖:“大果子啦,新炸的热乎大果子啦。”除此倒也没什么人在外边闲逛。快出村时,听身后有渐行渐快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尽管我已经走了五十里,但我在体力上仍不输于任何人,我从来没有被同样用两条腿步行的人超越过,我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并保持自己脚步的加快,在为迎面来的拖拉机让道的瞬间我瞅了后面一眼,是一个年轻人,没有穿大衣,也许是因为冷,并非有意与我较脚力,但我不想在经常走的路上留下被人超越的经历而受到讪笑,我是不会有强弩之末时候的,当我走上公路,进入城区时,身后早就没了脚步的声音。

经过墨尔根乡政府、嫩江县地方道路管理站、新建街办事处、新建派出所等一个个单位、商店、工厂、学校,我到了县城。从村到乡,是一天堂,从乡到县,更又是一天堂样的环境。把嫩江县城说得美如天堂,人们都会笑话我没见过世面,但与闭塞的农村相比,确实是两重天。

在县政府招待所门口看到一个热衷看手相的朋友,在县里工作,拉住我非要请我讲周易预测学,在之前听我推荐他借了一本《周易》,但文言文实在看得吃力,拗不过邀请,我给他讲了乾坤两卦的卦、爻辞、象辞、彖辞。刚告别他,又碰另一位当局长的朋友,他弄了三枚乾隆通宝,要学六爻的起卦方法,我讲得他略有入门时,已经到了晚饭时候。

我们共去餐厅吃饭,县妇联开会把所有餐桌都占满了,只有等第二拨吃了,等会议代表退了席,我们去吃时,席上又多了两个人,是上次步行去塔溪乡,把我当作嫌疑犯不信任的那位所长与他爱人,但现在对我已经非常了解了,知道我不但不是骗子,还是一个奇人,我的同事下乡到他们那里,说我有才,提前就把中国队在亚运会上获得的金牌数预测得一枚不差。正在酒宴进行中,塔溪乡妇联主任找所长有事要谈,一听说在座的有我,也是早有耳闻。本来是下派改造,我竟成了县里的名人,给别人传授知识,给别人当好干部的榜样,这也是当初派我来的部门始料未及的事情。

我在城市,同事诧异我过多的逗留,尽管只是三两天;我在农村,村民诧异我过久的羁留,尽管只是一两个月;那么到路上,也有路人诧异我过长距离的奔走,有时也会离开大路,越一下“轨”,真正投身荒野,走入莽莽雪原,体会一个人旅程中的浪漫和粗犷。吟咏一下元代张养浩的《寨儿令》:天欲明,觉寒生,打书窗户只闻风有声。步出柴荆,遥望郊埛,滚滚势如倾。四围山岩壑都平,道途间无个人行。爱园林春浩荡,喜天地气澄清。巧丹青,怎画绰然亭。

附:此篇为我冬走松嫩平原北部系列的开篇记录,其余次序为《冬走伊拉哈》、《忘情于冬季》、《走在讷河》、《走入克山》、《沿着铁路到克东》、《顶风步行到北安》。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运涛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晴茜绮梦点评:

走入莽莽雪原
体会旅程中的浪漫和粗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