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槐树·井·依附的生命摩罗

发表于-2006年11月15日 晚上10:19评论-0条

村子的西南角有棵很大很高的槐树,就连村子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它的历史。槐树很大很高,枝枝蔓蔓的遮盖了一大片的地方,终日不见阳光,树荫下面又有口土井,井口宽大,井水黝黑,更衬得树荫下的阴森和冰凉。所以,从我记事儿起就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在下面停留过,偶尔的有人路过,也是飞快的走去,连头都不愿意回,似乎那树上具有一种莫名的恐怖,让人心头发毛。 

但或许是好奇吧,我对那棵槐树总是有份冲动,总想跑过去细细的看个清楚,看看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可当时奶奶还在,再三叮嘱我不要去那棵槐树下,甚至望都不可以望的。看着奶奶严肃的神情,为了不让奶奶伤心我就真的把好奇忍耐了,每每放学经过都只是远远地望着,幸好它距路边尚有一段距离,之间又是麦地,倒也无形给我的好奇打了折扣给了我不去的借口。但我终于好奇着,问讯着每个感觉可以给我解疑的人。 

大概是在我读了大学之后吧,之间有次我偶尔回家,恰好碰到村里辈分最长年龄最大胡子最长的老人在家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晒太阳,身边也有几个人差不多大的老人在那里陪着他聊天。我忽然有了想问的冲动,忽然就觉得他们一定就知道大槐树的事。于是我终于悄悄地走了过去,悄悄地问了,悄悄地听他们诉说: 

据说那棵槐树开始的时候并不象如今这样在几块地头的包围圈里,而是长在一个大户家的门外不远,那井也是大户家自己掏钱雇人挖的,说是为了自家和邻居们饮水方便。当时槐树已经枝繁叶茂,新打的井水也异常甘甜,很得大户和邻居们的喜欢,每每都在闷热的夏夜围聚在树下乘凉,再说些村子里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放松下劳累了一天的身子。有的说累了听乏了就悄悄起身走了,有的甚至就躺在树下睡了,清早一骨碌爬起来照样下地干活,再加上大户是个大方的人,大户老婆又乐善好施,每次都给在下面乘凉的人们送些吃的喝的东西,于是,槐树下就真是村里人心目中最惬意的放松地了。 

好象是有一天吧,大户不在家。大户老婆在井边坐在凳子上洗衣服,面前的木盆里堆满了衣物,唯一的只有四岁又是老来得子的儿子在旁边腻着妈妈玩耍。当时井是有台子的,井口砌了一圈不算太高的砖,小孩子是爬不上去的,所以可以允许孩子们在槐树下玩耍,所幸很久倒也没有出什么状况。等大户老婆洗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家里的猪跑出圈了,在院子里乱拱一气,大户老婆忙跑回家去赶,大户老婆是个勤快的干净人。然而,可能是小孩子玩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吧,妈妈也不在身边,他就自己搬了凳子靠着井口去看,然后站在凳子上使劲往上爬,再然后,再然后就掉了进去。大户老婆追了猪半天终于把它弄进了圈里,出来一看,儿子却不见了,再找就发现了靠在井口的凳子,凳子上儿子的脚印,井口边儿子爬的时候用脚蹬的痕迹。 

等打捞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死了,几代单传的儿子在这一带断了弦,大户没落了,本来五十多岁的他看起来好象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大户的老婆却精神错乱了,整天坐在井边念叨着儿子,终于在一个农忙季节的下午她也跳进了井里,时间刚好是儿子掉进井里一年后的忌日。由于农忙,再加上大户的恍惚,大户老婆是几天后才打捞出来的,都已经臭了。 

自此,大户不久病死,庭院破落,井和槐树边杂草丛生、一片荒凉。 

后来,后来就应该到了“牛鬼蛇神”的年代。 

平常最受人尊敬的老村长成了大家批斗的对象,整天的游街示众,每次示众完就用湿着的玉米秸杆打,一下就出现一条青的痕,偶尔打的兴起了,就会落了一地断的玉米秸杆,就是打晕了也躺不下来,因为老村长就被用绳子捆在那棵早被遗忘今又记起的大槐树上,只是昔日的欢乐,今天却只有哀伤了。 

或许是有一天庆祝什么节日吧,或许也就是牛鬼蛇神们自己定的节日,他们又把老村长捆在那棵大槐树上打,边打边狂笑,老远就可以听到劈里啪啦的抽打声和野兽样的狂笑声。他们从黄昏一直打到月亮悄悄的爬到半空,不,那不是圆月的,只是偶尔的朦胧的月光,只是偶尔的探出的月亮的头尖,似乎月亮也不忍看这世间最荒唐最卑微最兽性的暴行。他们终于累了,围观的人们也终于累了,走了,都回了,打着饱嗝,带着满足,都回了。只留下满地的破碎的玉米秸杆,满地的被踩成汁泥的烂草,还有捆在树上的他们忘记允许带走的老村长。这时,老村长的牙齿已经咬碎了,嘴唇也咬烂了,背后那捆的绳子上粘满了血迹,槐树上清晰的显现着那由于挣扎而被蘸血的绳子磨擦脱皮的痕迹。 

那晚好象是有风的,大槐树的枝叶轻轻的摇着,叶子与叶子间的摩擦声也清晰可闻,嘈嘈切切的,仿佛低泣,又仿佛是抗争的不屈的生命的怒号。抬头,那黑黝黝的枝叶深处,看不到一丝的光亮,只有浓重的窒息的黑暗,只有无边的深邃的黑暗,浓的像血,深的像海。只有旁边的井静悄悄的,砖砌的台子早已破烂不堪,碎裂的灰色的砖显示着生命的沧桑。还有那木头的把手,那曾经因为被摇动而光洁的把手,现在也成了糟粕,成了腐败的碎木屑,偶尔的随风仆仆地落着,落在地上,混入泥土,同化成一样的土黄;也有落入井中的,打着旋儿,忽然就可以漂浮在水面上,但终于浸透了,就也呼的下沉,烂在井底的淤泥中央。 

偷偷地,老村长的儿子来了,他偷偷地给父亲松了绑,偷偷地把父亲背回了家,偷偷地抹着泪,偷偷地喂着无力动弹的父亲吃东西。 

天终于亮了,老村长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可人们的心却没有亮,人们的心也没有睁开眼睛。人们,不,他们只看到老村长儿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允许就偷偷地带人回家,他们只想到老村长的儿子没有经过他们的允许就胆敢冒犯他们的权威。他们的眼睛里喷射着羞辱的怒火,他们都快要爆炸了…… 

老村长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看到儿子被绑在他曾经被捆过的那棵大槐树上,同样的绳子,同样的遭遇,同样的玉米秸杆,同样的辱骂,同样的围观,却没有同样的被人偷偷地背回家,偷偷地喂东西,因为老村长的老伴早已经去了,只有他们父子俩相依为命。 

老村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却永远也闭不上对儿子的那颗担忧的心,所以后来总有人听到老槐树下有某种声音在响,似乎在呼叫,似乎在呐喊。于是,良知的人们都说那是老村长在呼喊自己的儿子。 

逐渐的大户的院子彻底消失了,有人在上面种了庄稼;逐渐的大槐树和井的四周也都被划成了农田,围绕着种了庄稼;可是仍旧没有人去那棵槐树下。 

再后,再后好象就距离现在不远了。 

那时候好象大家都还比较保守,男与女之间都好象存在着隔膜似的,似乎还保留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村子里的男孩们和女孩们都很少在一起玩,偶尔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就会被大家说上半天闲话,甚至两家的家长和族长都要站出来大声呵斥的。 

但,年轻人的心是关不住的。村里最美丽最贤惠的女孩却喜欢上了村里品行最恶劣最低下的男孩,他们顶着风偷偷摸摸地约会着。却终于出了事情,女孩怀孕了,起初的时候女孩用布把身子紧紧地裹着,然而肚子越来越大,终于暴露了。于是,村子里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们都躲避着那个女孩,却又在背后大声地议论着,故意让她听到;人们也躲避着那个女孩的家人,也同样在背后大声的议论着,也故意让他们听到;甚至那个男孩也在躲避着那个女孩,他的家人也在背后议论着她的败德她的勾引自己家的儿子,同样也故意让她听到;及至到了后来那个男孩也开始了议论。 

议论,像刀箭一样戳着那个女孩的心,她崩溃了,于是她就在那棵大槐树半身的一个树杈上结束了自己的羞辱,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也结束了肚子里孩子那刚刚具备的生命。 

她就挂在那棵大槐树的树杈上,异常的身体此刻却极为轻盈的舞着,仿佛是精灵,仿佛是天边的那一抹最纯洁而轻飘的云。 

那个男孩好象是不怎么后悔的,依然终日保持着自己可卑可耻的行径。然而,老天似乎真的是公正的,是用自己的可以体察一切世间善恶的眼睛注视着所有生命的。男孩有一天在镇上喝醉了酒,晚上一步三摇地走路回家的时候超近路,却掉进了那棵大槐树下的井里。 

…… 

现在,我已经离家好久了,也好久没有看到过那棵大槐树以及那口井了。不知道那棵大槐树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那口井怎么样了。 

但就在昨晚的时候我却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大槐树格外的郁郁葱葱,梦里喝了口那井里的水也格外的甘甜,仿佛可以体会到生命的味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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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好运气点评:

好感人的故事,好生动的文字!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