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毛主[xi]
一九六六年十月底,我们技校七个同学(年龄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五岁)冲出校门,北上串联。这是我们首次出省串联,目的亦十分明确,上北京见毛主[xi]。
这之前,毛主[xi]已七次接见红卫兵,有消息说毛主[xi]将于十一月份第八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以后就不接见了。因此,我们比较紧张与迫切。
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在长沙上车就路线问题发生了争论。我当时的主张是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沿沿海城市北上。即杭州、上海、南京、青岛、烟台、济南、天津……最后到北京。但有同学反对,说是毛主[xi]接见是最主要的目的,必须尽快到北京,情愿到那里去等。
这位同学是红卫兵(我们七人中只有两人是红卫兵,其他五人只能算“毛主[xi]第八次接见二百五十万红卫兵与革命师生”中的“革命师生”。因为文革初期,红卫兵是由工宣队审批,政审相当严格,必须是三代贫农),而且他提出的又是一个带政治色彩的意见,自然便占了上风。所以青岛以后的城市就放弃了。不过纵使不放弃,我们也没钱去了,因为在上海我们几个校篮球队的同学看中了一双回力球鞋,便将学校发给我们的一个月的伙食费悉数掏出,买了鞋子(记得在南京我们还是在接待站借的饭票,这些饭票直到文革基本结束,我们都要毕业了,南京方百来信催交我们方才还清,几角几分,当时我们七个人就没一个人想到要填个假名字),没得钱吃饭了,也就只好直达北京了,因为那里吃饭不要钱。
在北京,我们住在西郊的后二里沟,在那里一住就是一个月,等候毛主[xi]接见。我们被按部队编制编成红卫兵师、团、连、排、班,并由解放军负责“军事管制”。而且,我们一到这里就获悉,这一次确是毛主[xi]在明年开春之前的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
我们的连长是北京卫戌部队的一位排长,姓苏,我们就称他苏排长。苏排长是东北人,黑黑的,个子不是太高,但嗓音极为洪亮,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领我们唱语录歌《下定决心》,好像是个假嗓子,每次把“下”字拖得很长,比正常至少长了一拍。可也许就是这长的一拍极具感染力,苏排长一喊唱歌,我们就知道是唱《下定决心》,就十分兴奋,就也将“下”字拖长一拍地引吭高歌,每每行军,或者拉歌,我们连的气势最大,往往能压倒人家。
苏排长这时就很是得意,表扬我们说:“不错,唱得不错!”于是另起一调:“世界是你们的……预备--唱!”这一回他是将“世”字拖长一拍。
我们每天都跟苏排长打听,毛主[xi]什么时候接见我们?苏排长说他也不知道,连中央军委也不知道,反正要我们不要乱跑,早点睡觉,随时听候通知。
这天终于来了,十一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一阵口哨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便听见苏排长有点嘶哑的声音在喊:“紧急集合!”
“毛主[xi]接见我们啰!”有同学激动地喊,我们马上从地铺上一骨碌爬起来。几分钟后住在我们这个接待站的几千名红卫兵都起床了,各连队来到室外集合,立正、稍息之声不绝于耳。一会,我们就按秩序地摸黑出发了,我们的目的地是西郊机场,由于红卫兵太多,天安门与长安街站不下,我们只能被安排在那里。
“下定决心……”苏排长高喊,“预备——唱!”我们便兴奋地唱起来,虽然还未睡醒,但这一次似乎比平素任何一次都唱得更洪亮。完后,苏排长便开始喊口令:“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但是天实在太黑,那时的路又不好,人又多,我们对路况又不熟,速度又快,只能跟着队伍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开始还算整齐有秩,但后来因为其他接待站的人都汇入到这条路上来,队伍就开始乱了,这时已没有人唱歌了,而是充满了叫声喊声,有的还掉了鞋子,后来还听说有踩伤的……
到西郊机场已经天亮。那坪很大,也很荒凉,除一条长长的跑道是水泥的之外,整个坪都是草地,也没见停有一架飞机。我们顺着跑道走了一阵,就安排在跑道的右边站下来。跑道的左边当然也站了人,显然,毛主[xi]的车队就是在这条跑道上经过了。
那天上午吃了什么东西已经不记得了,印象中是又渴又饿,但并未影响我们在苏排长的带领下不住地声音洪亮地高唱“下定决心”与“世界是你们的”,并与隔壁与对面的连队拉歌,不住地呼喊“毛主[xi]万岁!万万岁!!”等口号。
毛主[xi]是下午三四点钟才来。那是一支由十几辆敞蓬车组成的庞大车队,记得第一辆车上站着一位身材高大魁梧、身着军大衣的酷似毛主[xi]的人,我们都误认为就是毛主[xi],后来才听说是卫戌司令杨成武,第二辆车才是毛主[xi]。当毛主[xi]出现时,整个机场沸腾了。毛主[xi]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宵。
人们挥动着手中的红宝书舞呀跳呀,激动万分。我当时站在最后一排,前面还有几排人,与毛主[xi]有十几米的距离。后来读报,知道这一次毛主[xi]是分二十五、六两日共接见红卫兵与革命师生二百五十万人。我想,我也许是这二百五十万人中惟一一个冷静的人,我没有跳,也没有喊,而是选定一个有利地势,踮着脚目不转睛地盯着毛主[xi]看,并且主要是看他的脸,我要看清一个能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呼风唤雨,一个能“拯救全人类”的被神化的人倒底是个什么样子,与一般人又究竟有什么不同?我的结论是他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连他素有的魁梧与伟岸在同样高大的杨成武等人的衬托下也变得一般(也许是我原有的期望值太高)。他的神秘的光环是人们,包括眼下这些人强加于他头上的,先是这些人信神,然后才会去造神。毛主[xi]频频地挥手,动作比我们平常在纪录片与电视里看到的快得多,既不像重庆谈判时的“挥手之间”那样在飞机的舷梯上定型成一个京剧的“亮相”;也不像韶山的雕塑那样凝固在半空中。也让我感到与我们平素跟谁挥手示意并没什么区别……待到我目送着毛主[xi]的身影消失,再一看车队,便已经是最后一辆车了,上面站着白发的刘少奇……同样是“主[xi]”,他已与毛主[xi]相隔了十几辆车,这似乎也证明了他们并无“神”的心怀……
当年,我也就十七八岁,按现在的说法还是一个“男孩”,我不知自己是早熟还是老练?但我想,中国如果多些我这样的人,至少,接下来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或许没有这么严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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