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忍离去,因为她还没有来。
秋天的正午风很大。他的身旁散落着稀疏的枯萎的落叶。人头攒动之中,他悲壮而凄冷地躺在马路上。他的脸上还保持着此前那一抹落日余辉般的笑容。他的胸前地上那片血浆凝固着,在阳光下弥散着暗红色的微光。
他暗暗地哭泣,但已没有泪水也没有声音。此时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他心里的孤寂。他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倾听,默默地感觉着。
围拢的人渐渐多起来。交警、法医在忙碌。他们脸上都挂着疲惫和麻木。他们几乎面无表情。
此时她还没有来,他静静地等待。他要等她来了他再走。
这人肯定喝酒了不然这么宽的马路不太容易出事。一个围观的老者说。他想反驳,但他说不出。他平时很少喝酒,即使喝一点他也从来没醉过。他不吸烟也不打牌,他没有恶习。他是个生活有规律的爱干净的男人。
看他的衣着说不定是个有钱人呢。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他丈夫说。他听着,他的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他觉得这个女人眼力差,也很好笑。他怎么会是个有钱人呢,他大学毕业才几年,他在一个公司里打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员。他的收入很一般,根本算不上有钱人。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不过穿了一套新款的西装而已。
小伙子多年轻啊,怪可惜的!老太太的声音颤抖着,堆满皱纹的眼角居然流下了泪水。他清晰地听到了。他甚至听到了老人的泪滴落在马路上发出的那一声轻响。他忍不住鼻子一酸,他哭了。他想为老人擦擦眼泪,他平时就见不得别人哭。他是个坚强而容易动情的男人。可是他的手臂僵硬着像根木头,他抬不起胳膊。他想劝劝老人,老人家,快回家吧,风大别感冒了。但他说不出,他即使说了老人也听不见。
他的心里一片凄凉。他想到了母亲。母亲疼他,他是母亲唯一的亲人。他前天给母亲买的治疗仪还放在厨子的最左边那个抽屉里。他还没来得及给母亲寄去。母亲在另一个城市。他想,母亲要是知道他躺在这会不会哭死啊。他的眼泪如注,再也止不住。
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最后那一丝晚霞即将逝去。
可她还没有来。他有些焦急,但他坚信她肯定会来。
马路上人流渐稀,他依然躺在那里。
风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图。他觉得有些冷。一个小男孩骑着赛车就擦着他的发稍而过,他的心一颤。小兄弟慢点,这很危险呢。他想。他想阻止男孩,他大声喊。哎!他轻叹着,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想起了和她在郊游时也是骑着这样的赛车。他们在草地上比赛,每次他都骑慢些,他让她赢,这样比他赢更令他开心。他喜欢看她获胜时骄傲的笑容。她张开双臂高呼,她的如水的发丝就会飘起来,令他心驰神往。她天真的像个孩子,他用赛车驮着她,她就坐在他的胸前。他把鼻子凑到她的头发里,他喜欢闻那种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他把鼻子凑到她的耳垂儿上,她会笑着回身捏他的鼻子。她嗔骂他讨厌,他总是抿抿嘴扬起他浓密乌黑的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的嘴唇边挂起了淡淡的笑容。
风依然刮着。路灯渐渐地明亮起来,他知道夜已经悄悄降临了。路旁的玉兰树在风中倾斜,落叶簌簌地随风飘下,他的身旁已是厚厚的一层,有一片居然粘在他的眼睛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努力使自己的思维连贯起来以使自己的回忆尽量往前提,好让他想起来。
终于,风吹去了他眼睛上的那片落叶。他猛然想起来,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了。他看见了那条白丝巾。半透明的乳白色丝巾在夜晚的风中正挂在路旁的玉兰树的秃枝上。他感到一丝快慰,居然没有人注意到那条白丝巾。白丝巾随风舞动着像她滑润柔和的手臂。她常常伸着这样的手臂招呼他,他能从她的手势中确定她的心情。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这缘于他对她的深深的爱。
他的思维开始断断续续,这让他感到焦虑和恐惧,因为她还没有来。他必须等她来了他再走。
他使劲拉紧他的肌肉,他的指尖就贴在马路上,他想用手支撑着站起来,他暗暗地骂自己。要是平时他可以把邻居家的煤气罐一口气拿上六楼都毫不费力。可现在,他的指尖连些微的颤抖都没有。他想把那条白丝巾拿在自己手里,他害怕白丝巾会被风吹走,他心疼它在枝头飘动时孤零零的样子。
他的思维停顿了一会之后又重新连贯起来。他必须趁着此时尽量想起些什么。对!他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在正午的阳光下风吹走了他手中的白丝巾,他匆忙地追赶时那辆鲜红的汽车飞驰而来,他的眼睛被阳光刺了一下之后他便躺倒在马路上。那辆红色的汽车像一只猛兽的张大的嘴,就在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是什么就被那张嘴吞没了。
远处渐渐地传来了脚步声。交警和医生都来了。他觉得有些怪怪的。他的眼前居然又回到了午后。他看见了刺眼的阳光和过往的车辆以及嘈杂的人流。那条白丝巾依然挂在矮树枝上。倒下的那一刻究竟过了多久呢?他努力回忆着。
她为什么还不来呢?他的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他并不怀疑她对他的爱。她也许根本不知道我躺在这呢。他这样想着。她的身影渐渐地在他思维里明确起来。
她有着玫瑰花一样清纯的脸,他的双眸明净而澄澈,像春日里无风的湖水。她苗条的身材曾经使她差一点成为一个模特,只是因为稍稍矮了些才没能成功。她喜欢穿一身浅蓝发白的牛仔裤,她光滑晰长的脖颈常常扎一条漂亮的丝巾。她也喜欢穿粉红色的裙子。她的笑容时常会给他带来许多幻想。她和他一样温和而平静,她更具有女孩子独有的温柔。他被她的一切所迷恋着。她会给他做饭,洗衣服。她是个时尚娇气的女孩,她也是个朴实能干的女孩。
他们会在十五的夜晚相对坐在公园里看皎洁的月亮,他们也常在无风的黄昏欣赏如火的晚霞。雨天休假时他们会依偎在窄小的房间里听音乐,甚至还能一起唱上几首。她活泼的时候像个小兔子窜来窜去然后躺在他腿上撒娇。她不开心的时候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悄悄滴落。他始终觉得她是个长不大的人,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小孩子样。
清晨他们一起上班。他下班早些,他就会像个保镖站在她公司的门口等她。她拎着绣有丁香花的小挎包从台阶上跳下来的时候他会温柔地把她抱起来转上一圈。她笑得合不拢嘴,他憨憨的像个庄稼汉。她的同事羡慕地看他们时她的小脸上会泛起一圈红晕,她会含羞向同事做个v的手势然后牵着他的手逃向绿茵茵的草坪的远处。
此时,他依然躺在坚硬而冰冷的马路上。他脸上的笑容还依然凝固在正午的阳光下。
几个年轻的医生过来开始准备抬他上车了。
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用目光大声喊:放下我!放下我!我要等她来!他的泪水流向他干燥的如槐叶标本一样的唇边。
风似乎比早些时候小了些,但并没有停下来。他的身体在医生的手臂中轻得像片羽毛。他焦急地大喊:停下来!快停下来!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心凉的像冬季里厚厚的冰。
一瞬间,他看到了!他看到她正如一片落叶向他身边飞过来。
他从众多的手臂之间的空隙里看到了她。她冲过来时脚步飞快而踉跄,她都忘记了自己是个温文尔雅的姑娘,她跌跌撞撞像暴风雨摧垮的柳树倒向他的身体。她拼命呼唤他的名字:宇!宇!宇!宇!-------宇!我来了!我来了!她惊恐蓦然的表情里满是凄凉。她飘逸的长发在风中飘散,不时地遮住她苍白消瘦的脸。她抱住他的头并把他的头紧贴在自己高耸的胸上。宇!宇!宇!她大声呼喊,变形的声音里飞舞着他的坚强与温和,飞舞着他往日里灿烂的笑容和淡淡的忧伤。
他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慢慢地消退,身子正缓缓地摊向灰漆漆的路面,像阳光下一堆残雪渐渐地融化在暗淡的柏油和石砾的混合之中。
他凭尽全力使自己凝结起来,这样他的思维就会尽可能地串联在一起。她细嫩光洁的手指抚摸他冰冷僵硬的脸颊,他凝望着,感觉着。蓦地,他感到了一丝温暖正悄悄地融入他的肢体。她的手指滑向他的嘴边时,他甚至感到了她指尖的丝丝凉意。
宇!宇!她没有停下来。她的泪水像夏夜里的骤雨滂沱般垂向他的胸前,洒在他的脸上。他想为她擦去,他心疼她。他不想看到她哭成泪人的样子。可他抬不起胳膊,他没有一点力气。他忽然想起了那条白丝巾。亲爱的,明天是你的生日,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你最喜欢的白丝巾阿!他轻声说。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还是说。他想用目光指引她看到那条白丝巾。
宇!宇!宇!她喊着,依然紧紧地抱着他落叶一样的脸。宇!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说过要陪我一起过的。你不能这样就走啊!宇!你听见了吗!宇!------她晕倒在他的身旁。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眼角的余光在泪水的模糊中终于看到了那条挂在枝头的白丝巾。
她猛然站起身一把从枝头夺过来。她把白丝巾贴在自己的胸上让泪水滴落在上面。宇!宇!宇!宇!宇!她抱着他的头,白丝巾就紧紧贴着他的脸。
一霎那,他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了。他甚至听到了她心脏狂跳的声音了!他的脸上挂起了一如平日里温和的笑,此时,他的眼角真实地滴下一滴泪水。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像个疯了的母狮!
他的指尖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赶紧抢救吧!他还活着!医生异常坚定地说。
此时路旁想起了熟悉的歌声: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分手!--------心会跟爱一起走------
本文已被编辑[悠然一生]于2006-11-14 20:14:5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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