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照片，是五岁时在新都桂湖相馆拍的。乱蓬蓬的头发，瘦瘦的小脸，傻傻地坐在父亲膝上。父亲大约是刚理了发，却是精神抖擞，英气勃勃，还带着自信的微笑。有一点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我的五官像他。认识我父亲和我的人，没有一个不说长得真像的。其实，何止长相，我的性格、脾气、兴趣、爱好都像他，只不过我是个女儿罢了。

始终记得小时侯他带我去看电影的事。我的爷爷是地主成分，还做过国民党的军官，所以在他被枪毙后，奶奶带着三个孩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好不容易在新都泰兴定了下来，还咬紧牙关让孩子们上学。父亲很喜欢读书，可惜因为身世，他只得早早辍学了。但他会节衣缩食地订一两种杂志或买书看。那时的我觉得最好看的杂志就是《大众电影》了。漂亮的演员做的封面深深吸引了我。我认识了很多演员，如：陈冲、潘虹、刘晓庆、张瑜等。镇上有家电影院，父亲便经常带了我去看。看电影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是最普及的娱乐活动，所以影院里经常都是人满为患。看了《画皮》，吓得睡不着觉；看了《蓝光闪过之后》，便总担心要地震；看了《庐山恋》，好羡慕主人公在如画的风景中的生活……。

电影散场后，一出门，我就会撒娇：爸爸，我累了。父亲便毫不犹豫地蹲下来，让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别人都走了，路上越发黑了，有时天会下雨，他就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渐渐地我在朦胧中睡去，任由父亲背着，一手扶着我，一手打着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窄窄的街道，带我回到那青砖小瓦的家。长大后，很多事已经忘记，但那些电影和父亲那宽厚的背以及伏在他背上的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是如烙铁一样深深烙在了我的心上。

父亲那时在一家国营布店上班，条件不错，还常有出差的机会。他喜欢带我出去，喜欢向别人炫耀他这个漂亮聪明的女儿。还记得有几张照片是在金堂赵镇韩滩桥上拍的。1981年，金堂遭到了百年难遇的洪灾，整个县几乎都被淹了。这桥是大水以后新修的，所以算得上是一美景。别人拍我时，父亲就老在一旁逗我笑，让我笑得灿烂极了。那人就直说：这小姑娘好可爱！父亲便会显出很满意和得意的样子。

父亲爱整洁，爱修饰。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说，还喜欢养花种树。我们的庭院里一年四季总是绿意盎然，花木丛生的。他自然也少不了舞文弄墨，比如几年前就参加了新都诗词协会。为写好律诗，60岁的他从头开始学拼音，一有机会便虚心向我和妹妹请教，实在刻苦。终于，他现在的诗已象模象样，闲暇之时，桂花树下，时不时来一首自娱自乐，倒也颇有情趣。因为学诗词，他多年练的书法便有些淡化，却被我拾了起来，加油书写。前段时间，他看到我的字，虽不言语，但已默许我的水平已超过了他。我告诉他自己已经参加了中国书法家协会，他淡淡笑了。

年轻时的父亲脾气是很暴躁的，常和母亲吵架，还摔东西。有证据可查，家里那套他自己买的非常好看的青瓷茶杯全是他摔坏的。他甚至还摔烂了两个蜂窝煤炉子。不过现在却好了很多，我多年没看到他发脾气了。倒是我的脾气很坏，一定是得了他的真传。更为相似的是，他发脾气，母亲总让着他；我发脾气，我丈夫就始终让着我，从不与我计较——连这也遗传啊。

父亲是个好动的人。他每次来我家，总要找点事做。看到我的自行车随意停在外面，很脏的模样，他叹息一声后，就会找一块布，端一盆水，细细地擦洗，直到把每一根钢丝都擦得干干净净。走进厨房，他会说：你们的菜刀该磨了。于是他找个石头，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磨。后来搬了家，周围找不到石头，他自己还特意买了一块带给我。他知道我们懒于磨刀，所以依然很耐心地来一次便磨一次。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总是要礼貌地去拦一拦的，但他只是笑笑，便一心一意地做，不再多说什么。

父亲老了。我和他出门，他再也不会走在我前面，他已经不自觉地全听从我的安排了。还有，我给他买了个手机，教了他很久，也只学会了打电话和接听电话，其他的要不学不会，要不拒绝学。我每次看望他，总要先替他翻看短信或查查话费充充值什么的。而他，确实还有一点不好意思。

父亲一生劳碌，却毫无财运，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要说现在最让他高兴的事莫过于每月可以领600多元的退休金了。为了办这手续，他当时开口向我借10000元，我说这能说借吗，这本就是我该为他做的事呀。我一再告诉他拿去就是，不要说还的事，可他和母亲始终千方百计地节约下钱，想着哪天凑齐了给我。因为他们知道我买房还需要钱，他们又没有能力帮我，所以尽量做到不要给我添麻烦。想到平时请父亲来我这里，给他买什么他都拒绝，我真的很恨自己无能。如果我能挣很多钱，或者可以不买这该死的房子，我不是就能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吗？陪他坐飞机，带他去登山等等，有好多事我都想为他做的——可是，我却不知哪天才能做得到？

这时，电话响了，是老家的：

老大，你还咳不咳？赶快到医院看，不要影响了上课。

没事，爸，你和妈还好吧？

好。你等一下，你妈有话跟你说。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对我的担心。我不再厌烦，只使劲地答应着。我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咳嗽，因为我知道我的父亲，我那寡言而细心的父亲，一定在旁边认真地听着。

11月13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