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香菱：有名实无、有香且淡

众人所知，《红楼梦》真事隐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而用假语村言敷演出的一段故事。故曰“贾雨村”云云。

作者亦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由此可见，且不管书内究竟隐为何，真为何，假为何，所为所写皆为“当日所有之女子”。而香菱（乳名英莲、后被夏金桂改名秋菱）则是书中众女子中第一出场之人。

而甄士隐，香菱之父。除却僧道、无力补天之遗石，他便是书中第一出场之人。甄士隐，真事隐也。甄英莲，便也就是书中之所有女子，真应怜也。

书中所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香菱一出场，乳名英莲。虽则红一书，曹公前八十回借其父、宝钗、夏金桂三人之口为其先后名为英莲（应怜）、香菱（相怜、想怜）、秋菱（求怜），然，实则这名字虽多，却并没有一个是其人本名。

正如宝玉也是乳名，虽则众多红学家们猜测，宝玉正名或为：贾瑛（神瑛侍者），或为：贾玑（一：贾政堂前有“座上珠玑昭日月”字句，二：宝玉已故大哥名为贾珠）

且不说宝玉名字的对错，但据此可推测，香菱定是还有一正名。

关于香菱正名，书内并未交代，或便我心内有一二牵强附会的可心之字，没有确实的文本证据，也不敢枉谈与乱加猜测。只叹她原本一地望族家中娇生惯养、父母掌上明珠的小姐，到头来却是连姓名、年龄、出生地、父母何处皆不知，却又被拐子所卖至别家做奴，为“天下第一弄性尚气的呆霸王”为妾，被众多人相怜、想要去怜惜的悲惨命运。

就连文中作者也自道：“香菱之为人，无人不怜爱的。”

英莲、香菱、秋菱，应怜，想怜，求怜，名字上的一步步转换，思之香菱的前后，又怎能不让人对这个苦命女子的命运而感慨哀怜！又怎能不得不长叹一声：真是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啊！

如今，先不管香菱这个女子曹公究竟要我们如何怜，只先看其名。香菱：香，固是一种淡淡轻轻雅雅悠悠的气味。菱，查得字典，又名菱角、芰實，有乌菱、二角菱、四角菱等。一年生水生植物，具菱形叶浮出水面。茎于地下，开白色花但不明显。主要食用的部位是果实，俗称菱角，种子便是菱角仁。

宝玉作寿，香菱与众女子占花名时，得并蒂莲，又“联春绕瑞”“连里枝头花正开”字句，莲菱，本同属一科，质高洁，心清净，又可见曹公心内的香菱是一个高尚的香菱。

众多红学家们又道：香菱这一名字宝钗是取自唐代诗人许浑“菱荇花香淡淡风”一句。

查许浑诗全集，得全诗如下：

杜陵池榭绮城东，孤岛回汀路不穷。

高岫乍疑三峡近，远波初似五湖通。

楸梧叶暗潇潇雨，菱荇花香淡淡风。

还有昔时巢燕在，飞来飞去画堂中。

见得许浑诗，五言七律，一首首读来，潇湘、汀洲、芰荷、水溶、武陵溪、菱叶蓼花等等等熟悉的字眼随处可见，更有一句“野桥沽酒茅檐醉，谁羡红楼一曲歌。”颇为惊心，俨然眼中所见了当年曹前辈“野桥”边上“茅檐”中“沽酒”而醉写、迷唱“红楼梦”，或许又，正惜叹着甄英莲！

悲香菱：有命无运、有情暗生

书中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抱在怀内，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此时，士隐遇了一瘌头跣脚僧人、跛足蓬头道人，两人疯疯癫癫谈笑而至。

此时，僧人见了英莲便先哭后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士隐以为疯话。僧人又向士隐索要香菱，士隐不耐烦，怀抱女儿欲进门。至此，僧人便口内大笑，念了四句言词：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便既预泄了香菱的命运，又预泄了佳节过后甄家的那一场大火。

甄士隐与僧道相遇，演出了这一段话，曹公便也借僧人之口道出：香菱“有命无运、累及爹娘。”

根据曹公一贯的一隐之二三，一影之二三，从此言词还可得，香菱之后，必是嫁入薛家（空对雪），而且，总是一副热心满腔之势（澌澌，沸腾热烈之声）。却又将总是空付一腔热血，得不到应该有的结果。

读到此，我不仅思索，有命，曹公何指？生命存在的形式抑或生命中所要发生的一些值得称道或别人艳羡的事？

于是，遍寻全书，终于搜到，有命，对于香菱是何解！

甄士隐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此女，原本悉心教养，珍爱如宝，掌上明珠。如果按此命算来，不求大福大贵，也必是安健体康，然而英莲却被家人霍启（祸起）无意弄丢，遍寻不着。

细一思，这岂不是有命无运？

又再，贾雨村借了贾府与王府之力，补受了应天府一职，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殴伤了人命。被殴死者名冯渊（逢冤）先买了丫头，后又得知卖主又卖了薛家，前去争夺，被薛家人打死。

这冯渊，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一个人守着薄产过日，原本酷爱男风，可巧遇上拐子卖丫头，见了一眼偏又钟情，意欲买了来做妾，又发誓不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素习又最厌堂客（葫芦庙内小沙弥因火而蓄发，充了门子，其妻所说）破价而买香菱，可见后事，必对香菱有一番别出心裁的好。

加之雨村，又是知其根底，是能助其认父归乡，并在前时受过其家恩惠并未报恩之人。

然，香菱辗转，并未归家，又竟是被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浑名人称“呆霸王”的薛蟠，强掳硬拽地弄到了薛家。就连雨村亦叹道“这英莲受了拐子几年的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

再一思，这岂不又是有命无运？

又再，小螺、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四五个人斗草。众人纷纷解说，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星星翠对月月红，牡丹花对枇杷果。豆官便说了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道“我有夫妻蕙。”并解释了“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

香菱所说这段，结果被豆官笑道“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

请各位细看，作者后来所写：香菱听了，红了脸。

可见香菱心中，对“呆霸王”还是存了一点点感情的。关于这一点，在书中的另段也可找到：第四十七回，薛蟠调戏柳湘莲，结果遭到柳湘莲的苦打。原文有一句话，现抄录如下：“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得眼睛肿了。问其原故，忙赶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有伤痕，并未伤筋动骨。”全书写香菱对薛蟠的感情，怕只这一句话了，但已经足够。薛蟠尚未伤筋动骨，作者也并未写薛姨妈与宝钗落泪的情节，单单只写香菱哭得眼肿。

能哭到眼肿，看来，香菱所出之泪并非虚假惺惺做态之秀，乃是真心真意。

试想，当初薛蟠强买了来香菱，又进京城，来至贾家，住了梨香院，安分守已地过了一小段日子。虽不足一月，但这段日子，又安分又初识香菱，必是待香菱也有一些些好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段日子，贾宅族中子侄，凡是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便因此而又再种下了香菱有命无运之日后恶果。

又再，第十六回，贾琏垂涎香菱美貌，此时，凤姐说了一句话“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不知打了多少饥荒。”可见至少这一年来的光景内，薛蟠对香菱虽是日日相见，却又是总思而不得、求之不到、辗转反侧的。这样一想，便也难怪孤苦单纯的香菱心中会对薛蟠有一丝丝的真心真意了。

又再，六十二回，香菱和芳官等斗草后一番嘻笑打闹，结果一枉积雨污了新裙子。宝玉因说袭人有一条同样新的，便回家同袭人一起取了来。香菱换了裙子后，袭人也走开了。就连她与宝玉也远走了数步，她复转身叫住宝玉，既叫住了宝玉，宝玉也笑嘻嘻地转了回来，此时香菱，却又不言语了，只顾笑。后来小丫头臻儿走来说道：“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又见香菱的羞怯，便又可知香菱对薛蟠，自是有一番暗藏的情愫的！然而“呆霸王”又怎能配苦香菱之爱心？就更别提香菱能得到他的怜惜了！

关于此处，我曾看到许多红学家们纷纷以“呆香菱情解石榴裙”而猜测着香菱八十回后将与宝玉有一番或真或假、或被人诽谤的风流。

尽管这种分析不是空穴来风，但我思之又思，此处，实乃香菱心中真实情感所露也！与宝玉一说，实是有些穿凿！

另外，红书中也有一诗，是香菱自作，言其志，诉其情，也可作为香菱情怀的一解。那便是香菱苦苦学诗之后，于梦中偶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精华欲掩料应难，这岂不是香菱本性？影自娟娟魄自寒，岂不是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千里白，五更残。绿蓑红袖，江上楼头，这字字句句，虽是写月，终了还不是为了要问出那句：缘何不使永团圆！这岂不是团圆了又分离？

缘何不使永团圆？这岂不又是有命无运？

再有，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群芳于怡红院开夜宴。宝玉题占花名。香菱所掣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并写一句诗“连里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宝玉神游太虚境，打开了金陵十二钗副册，头一页便写着香菱“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可见，原本香菱，根并荷花一茎香，淡淡散放着其香。此时的香菱，虽命无运济，却也无甚大坏，但，薛蟠娶了夏金桂后（两地生孤木，拆字法：桂也），香菱才受其迫害，最终香消天外，魂归故里。

这又是一番的有命无运！

说到此，不得不提及高鹗所续。夏金桂欲害香菱，却自食死果，香菱后被薛蟠扶正，怀得一子，产难完结，归宗太虚幻境。香菱之结局虽则正善恶除，重返天境，但读来总令人有不真实与狗尾续貂之感，产难一说更是可笑，完全埋没了曹公笔下那个苦呤诗、呆写作、情解石榴裙的美香菱。

怜香菱：有貌添伤、有才多痴

曹公笔下的香菱，是美貌的、单纯的、性情温柔高尚的。

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曾说：其眉心中有米粒大小的胭脂粒。红书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因事到薛姨家处，见其与金训在一起顽，便拉了她手，细细地看了一回，道“倒好个模样，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训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十六回中，贾琏也曾说她“生的好齐整模样。”

又有薛姨妈赞：香菱模样好还是末节，其为人行事，却比别的女孩儿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

这一点，又可从她对夏金桂的态度上见其一斑。

第七十九回，宝玉路遇香菱，两人有一段对话，是关于夏金桂要嫁入薛家的！香菱说道“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又在内心所想，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平和的，因此心中盼过门的日子竟比薛蟠还急十倍！且好容易盼得娶过了门，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我们试想，夏金桂之于香菱，是妻之于妾，主子之于奴才的关系。而香菱却巴不得其早些过来，过来了又“十分殷勤小心伏侍”。可见香菱，单纯之心，如莲花、如荷香，虽久经两府熏染，却没有一丝改变也！

香菱之出生强于迎春探春，容貌又不输众人，品格儿像东府蓉大奶奶。“根并荷花一茎香。”可以说在香菱的身上，曹学芹倾注了许多的美好，立意要塑造一个通身都“完美”的形象。以其完美而动人，又以其完美被残酷无情地摧残而哀叹！

他通过香菱被冯渊（逢冤）与薛蟠争买，深透出香菱虽有美丽的容貌，反而是给自己带来不幸的原因。又通过香菱于大观园向黛玉学诗，深透其聪明慧雅、心痴、被人怜惜。学诗这一段，便也将香菱的内心与性格完全地显露在读者眼前。原本，她也是诗书大族之家中小姐，原本，她也是慧心雅趣之人。正如香菱嘴里曾说的那一段：“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可以说，这样一个静日静夜，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方有一股清香的香菱，无论从哪一方面都是完美的。虽则曹公多次在文中写香菱的“呆”“傻”“憨”“痴”，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升华了香菱的纯、美、真、秀，使之读者所知所感，香菱的那些呆傻憨痴都是其自然而然表露的纯真和美好，而不是如宝钗袭人，是被生活所教化出来的呆板式的美好。

而关于香菱最后的结局，读遍全书，我个人感觉，也可以说正如菱角花香一样是需要细细慢慢一步一步才能见其真的。这点从香菱的判词中也可见。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自从，致使，这两个词，不知众位所思了没有？在时间上终是有一段距离之感。既有了自从，又过渡到致使，这其间，终是有一个过程。由此可分析，香菱之结局，必不是忽然而死亡！从返故乡又可解，香菱死后，其体必是被送回其故乡姑苏阊门城！

有读者会问：香菱五岁被拐，本不记得小时事，又不记得本家姓名，又何从知道故乡？

大家别忘记了，自有两人记得香菱是甄士隐之女！

是哪两人呢？

一，贾雨村；二，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后充为门子。再后，被贾雨村寻了个不是，远远充发了的那个见风使舵、乖鬼滑头、又有主意的人。

或者知道香菱是甄士隐之女又不止两人，那贾雨村与小沙弥不是还有妻子？雨村之妻识得幼时英莲，小沙弥之妻识得被卖之前的英莲。

关于香菱，不知众位明眼人看到这两段话否。现照原书抄录如下：

第七回“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训笑道：‘倒好个模样，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训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训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第六十三回“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

两下一对比，不用我说，大家都看明白了，第七回中，香菱本人尚不知自己身世年龄，第六十三回中，文中所写“大家算来”，便知，香菱一事，已是大家知晓。不然，又怎知其与袭人同庚？这，便也是曹公的又一隐写之处。

又我们试想，香菱的身份年龄，所知几人？他们又何人品？居何职位？能够揭露香菱身份的最大可能之人又是谁？他又将怎样去做？一连串的问题之后，最大可能发生的事情是怎样？

各位不会忘记吧，书中第四回中，有这样一段话“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小沙弥的本性，众人都知，薛蟠一案，便出自小沙弥的主意。你道小沙弥便会心甘情愿地远远充发了？或许香菱一事，与小沙弥多少有些关联也未可知。

虽然此时自己做如此想，却又禁不住连连叹惜，红书断在八十一回，八十回又恰恰写到香菱，曹公一笔提起，未经了断，便就此而止。是遗稿所失？又或无复全稿？总之，生生的断在此处。香菱之命运，红楼之结局，二百多年来，便做众人去解！

真真是如张爱玲女士所说：人生三大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啊！

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