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觉得窗前该有一点绿色的时候,窗台上便有了几个简易的塑料花钵。
我养花草不求名贵,唯求其生机盎然,绿意满窗,故很少购花苗花种栽种,或是由朋友送,或是从别处挖,一棵茉莉花、一钵吊兰、一株美人蕉、一丛芦荟、一蓬水竹便落户在窗前钵中。栽种之后,才体会到其实是栽种了一种期待,期待她们青翠葱茏,期待她们花繁味香,期待她们为我留住春天。尤如养了子女,望其成龙化凤。从此为花浇水便成为我的一大功课,睡前提一壶当头淋下,或是晨起为她们来一次人工降雨,久之成习惯,一日未曾断过。
春去夏来,窗前的花草们没有辜负我为她们所做的工作,她们依时而青,顺时开花。临窗外眺,入眼之物经过绿叶们和花们的过滤,映入眼里是清新的色彩,沁入心底的是茉莉的味道。这样一来,反而滋长了我对花草的贪恋,开始嫌它们展现的生机不够怒放,花也不够艳丽。她们这种姿已跟不上我期待的节拍,我想:宁要一季的放纵的绿色与艳丽,不要一年的萎靡迟钝的暗绿,还是要栽一些张扬的花草,让绿色来得更快更猛些吧。于是趁着回老家,在老家院里采来胭脂花、鸡冠花之类的贱物的种子存于小瓶中,次年依时种下,当日子滑到到恰当的时节,老家的部分景象便被复制在窗台上了。每每凝视,老家的亲切感扑面而来。这样赏了一段时间,又觉得有所缺失,想了想便种上几粒花生,一蔸南瓜,又将菜市场买来的折耳根埋于钵内,这些东西的绿色是来得猛来得快的。
南瓜长起来了,大约一两周就绕满了防盗窗的铁杆。阔大的叶子,似乎预示着秋天的丰收,我看着南瓜花开奢望着一举两得的美事:美化居室又得瓜吃。可终其一夏,南瓜花开数朵,挂果两只,却均以蔫死告终。这使我想起一个幽默:一人见瓜藤盘地而瓜大如盆,见板栗树枝参天而果小如卵,便批评上帝造物错误,认为应将两者调换。忽然,板栗坠落砸其头。此人惊叫:“万能的上帝,原谅我的傲慢自大吧,要是盆大的板栗砸在我的头上,我命休矣!”我住在六楼,六楼的高度是不是也使南瓜也在自觉遵守上帝造物规则,怕有朝一日瓜熟蒂落,砸将下去闹出人命案来?其实我是知道窗前种瓜不成的科学道理,但这个幽默却使我宁愿相信是植物的良心使然。
看看花生吧,它在南瓜面前一点也不示弱,它霸道地占居了整个花盆,将盆中吊兰挤得无影无踪,枝叶放肆地展开。夏秋之交,根部也长出几粒米大的黄花来,那花生在土层里“暗结珠胎”的征兆。因为有在盆中栽种花生的经验,我对收获几粒花生还是心存希望的。当街上开始叫卖花生时,我将一钵内的花生拔了出来,有果六粒、细小、独籽,剥开品尝,不改其香,一如来自故乡的花生,我想这就是花生品质,明年还种着当花吧。窗台上还有一钵花生,它还在骄傲地长着,将钵中的折耳根、吊兰挤出了乞丐之相,花生的性格就如此,作为庄稼,须得为之除草,而作为花与兰共处则又有些恃强凌弱的德性,也由此得知,兰草与其他山野杂草相较是十分老实而弱小的,我不会象种庄稼一样,为兰草扮演一回锄强扶弱的英雄,就由花生长到不愿意长为止吧。
胭脂花呢,听来温柔无比,长势却张扬,在定型前每日都有明显地变化,我原以为她“贱”是易栽易活,便在河边树荫下挖来几棵新生苗植于钵内,进钵数日,日日浇灌,病态依旧,长势堪忧,方知此花不耐移植,幸得几日阴雨天气,水分蒸发少,终于存活,与野生的比却是强汉与病夫的写照,我对她在本年度里能营造出一点小景的希望是淡去了。但我并未放弃对其浇灌,终于在入秋后的一个阴天,早晨醒来,忽然看见窗台上冒出了几点艳丽的紫红,是胭脂花!我一阵欣喜,有一种教师挽救了差生的成就感。心想:好了,好了,到明年有种子就会有灿烂之夏了。次年,将黑黑的胭脂花种埋于花钵内,胭脂花如期繁茂,然而她的繁茂是要我付出加倍的辛勤,炽热的阳光灼射之下,使窗台的气候与树荫之下的气候大为迥异,胭脂花竟成为花中耗水大户,不似茉莉、兰草、美人蕉几日不浇仍不改其绿,而她,一日不浇或是一次浇少了水,便萎如病危。以致逢我出差,必郑重嘱妻:“要记得天天浇花。”几日后归家一看,胭脂花气息奄奄,生机遁迹。我一边叹息着一边责怪着妻的不尽心,妻忙解释说她天天都浇了的,并请女儿证实她所说不虚,我当然不可能会因此而破坏家庭的和谐,只一心抢救胭脂花。翌日,胭脂花叶复其绿,枝复其劲,苞复其丰,精神焕发。我得意地对妻说:“你看,我一回来,花就充满了生机。”妻说:“你是男的,异性相吸嘛。”女儿闻言,一旁插话:“爸爸,花喜欢你喔。”女儿之言甚妙,非成人所能脱口而出,我与妻大笑。我笑对女儿说:“你想要花喜欢你,你就要先喜欢花。你也要给我记着,今后爸爸出远门了,你要记着浇花,那花会比喜欢我还喜欢你的。” 还是清人张潮说美妙::“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自饶有别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倍有深情。”在此,我暗暗地将“美人”替换成了“家人”,领略到的是家庭的和谐与温馨。
一日,朋友来访,见瓜蔓绕窗,花生攒翠,胭脂张扬,问我:“你怎么种这些,城里多的不是花卖?”他以为我舍不得钱买花,尽搞些俗物,又或以为我农民性格难移,根本不懂养花实为雅事,所养之物难入赏花法眼。我还是想起张潮,以张潮模式的话答道:“菜可以当花,花不可以当菜,正如茶可以当酒,酒不可以当茶一样。”朋友闻言会心一笑。上帝造万物,雅俗在乎心。心存优雅,稻草也有诗意,心灵粗鄙,牡丹亦如破履。说实话,我还想搞一个窗台田园工程哩,就是按照时令种一些蔬菜在窗台上哩,比如冬天来了,就种白菜、种萝卜之类,或是种芹菜、芫荽,夏天就种一点豆类、辣椒之类。想想栽种后的情景吧,微风拂窗,芹菜味儿醒脑,芫荽味儿提神,世上所有的空气清新剂都将在菜们气味中黯然失香。当然,我是不指望这些农作物有什么产出的,我只是想天天看到这令人亲切的绿色。她们是我乡村记忆的最佳放映机,很保真地将儿时的画面投射在我的记忆的屏幕:金黄的油菜花,紫红的紫云英,雪色斑斑的菜花,还有田埂上繁杂的野花们。我看自己我从油菜花丛中把小猪赶出来的镜头,看见自己把牛从开满紫云英的田里使劲牵出来的动作(牛是不能多吃这种花的,吃多了会发馒头疯而死),看见自己掐一把菜花苔,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一边将菜苔皮撕剥开来往嘴里送。我赶着牛和猪在前面,父亲挑一担柴禾、母亲背一篓猪菜在后面有节奏地迈着负重者特有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这样的画面里,我能透彻地回味儿时的田野,能准确捕捉到父母给我温暖的爱意。这个时候,尘世的喧嚣离我远去,恬静如湖水漫这我的尽头,我沉浸在这让灵魂舒展的恬静湖水里,久久不愿起来。
有车呼啸而过,湖水迅疾退去,心知身居城市,田园已然如梦。有一个小品说:一富人向儿子夸耀说:“你们同学家的花园是没有一家能和我们家比大的。”但富家子到乡下同学家玩耍一趟后,回家却向其父哭诉:“爸爸,你骗我,我们同学家的花园有我们家花园几百个那么大。”原来这乡下的同学家,屋后是开满了油菜花的广阔田野。这小品也许是某个文人为着某种精神追求而杜撰的,但回想儿时踏过的田野,这确实是一个天才的故事,它道出了我们每个人心底对自然的渴望,对自然的慕求。
《十面埋伏》里的章子怡对前来牡丹坊寻欢兼侦探的金城武说:“此处的花算不得真正的花,真正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这部电影没有让我折服,这句台词却让我为之一动并深深地记住了。是的,养在暖阁之花或是窗前之草,失去了自然与放纵的空间,即便是一如在山野里一样放纵张扬,又哪里比得上山野烂漫的壮观,又哪里比得上山野之花的自由放恣呢?但假若连窗台之花都没有了,心灵的绿色又从何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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