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风沙,西北的旷野,西北层层叠叠的梯田,西北高高低低的山峦,西北祖祖辈辈的黄土高坡,西北混浊的山泉水,西北高高的天,西北阔阔的地,西北养出来的男人,粗犷粗疏,心疼女人,是疼在骨缝儿里,疼在心尖尖,却不会说,没法儿像山灵水秀的江南水乡,脉脉绵情,唱在小曲里,写在诗里,话在嘴里,撑开在西湖的伞面,收拢在对镜贴花黄的晨妆里,描画在眼角眉梢,点染在红唇间。
西北男人的老拳向来是招呼在自个的女人身上。“打是亲,骂是爱”,还真叫西北男人给演绎地精彩绝伦。那一声山崩地裂地暴喝,多强悍的女人也会收却了爪牙乖顺得猫儿似的。
西北男人与女人纠缠爱欲的最佳境界便在这骂阵与老拳的纠葛里,卷挟成黄土一样,没有斑斓的色彩,没有陆离地浪漫,没有如丝的缱绻,没有曼妙地柔媚,大喇喇吼在疯长的田野里,吼在老黄牛汗涔涔地背上,吼在漫山遍野的木棉似的羊群里,吼在女人“吃饭啊——”的悠长与清脆里。
疯长的田野是爹是妈,种了啥,就结啥。男人甩开臂膀,暴突着赤luo的肩膀,把汗水种在黄土里,把希望种在黄土里,把糙糙地黄土地,当爹妈敬着供着伺候着,希望却一天天地渺茫起来,满腿的黄泥巴越来越不是男人了,赤luo的粗犷越来越不是男人了,那一声爆在半空连老黄牛也哆嗦的鞭影就更不是男人了。
男人苦巴巴地熬在地里,指望种啥结啥,那日子就到头了。老婆跑了,孩子斜了眼望:别人家装电话了,别人家有电视了,别人家开上摩托车了,别人家通自来水了,别人家盖楼了,别人家进城了,别人家旅游了,别人家……男人的脸黑了,男人的脸垮了,男人恨不得把自个的脸抹了下来塞进裤档里!西北的男人从此没了笑,山野里,再没有火辣辣的情歌,再没有野浪浪地信天游,再没有老婆孩子热坑头的安适了。
西北的男人,从此背井离乡,如当年闯关东的父兄,一去不回头,疯长的田野,在老弱妇孺的耦合里慢腾腾地枯萎慢腾腾地老去。土地是啥?土地不再是爹不再是妈,爹妈老了,如田野,老死了,做儿子的男人才满头大汗地挤了火车拦汽车,下了汽车上火车,赶回来了,赶回来为老去了的爹妈撒一把黄土,便匆匆忙忙又踏上了务工的路。
一天工时,搬水泥抱砖头,二三十块呢,地里头,一年的收成又能值几个?还得耐下那泼烦!刚刚离乡的男人,不习惯这钢筋水泥的世界,也会怀恋那黄土的腥,怀恋躬耕田野时如凯撒大帝征战杀伐凯旋归的喜悦,但,那是没出息的男人才干得事呢!西北男人是否出息,标准已不是当年玩儿犁辕时的快意恩仇了,是能够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谋一席之地,是回家时从一层又一层汗涔涔的布包里掏巴出来的那叠钞票!
西北男人裸了肩膀暴突着的粗犷,裹在皱巴巴的西服里了。城里人一声“没教养”,只三个字,便把西北男人钉上了耻辱桩。西北男人是遐尔闻名的梯田,能够担当起改天换地,却背不起那斜斜剜过来的眼。一嗓子野泼泼地情歌一嗓子热心辣辣的秦腔,如渐老渐死的田野,荒芜了,每年较劲头出风头的社火,早已成了政绩的道具了,男人吼一嗓子的热切萎靡了,像越来越多的国人患抑郁症一样,像越来越多的男人欲振无力一样,西北的男人蔫成角落里干枯的鞭子,蔫成挂在墙上的老黄牛的皮。
西北男人越来越考究,抽上带嘴的香烟,裤腰上别了嘀嘀叫的手机,胯下压了流线的摩托。那裹满泥巴的裤腿,只是唱在歌里了;那暮归的老牛早已站在城市的边缘等待被屠杀的宿命;那漫山遍野的梨花儿开的羊群,三三两两孤独地站在圈里,山是树木的家了,年年声势浩大的植树,年年有浩浩荡荡的人群来了又走,山却越来越荒芜。羊站在圈里啃着干草郁闷着成了皮鞋皮衣成了烤肉串成了烧羊排。树孤独地站在山上站成枯枝进了炉膛赶流行体验了火葬。
西北男人脱下千层底,换上劣质皮鞋,西北男人的脚越来越疼,鸡眼儿乱窜,钻了心的疼,脚疼得泪花花儿在心里涌的时候,西北男人也怀恋千层底的温柔。
可,西北女人的手底下,有砖要搬,砖是别人的,搬夸换钱;有娃儿要看,娃儿是别人的,看娃换钱;有老人要照顾,老人是别人的,敬老换钱;有衣要缝,衣是别人的,缝衣换钱;有麻将在转,有遥控器在转,有扑克在转,有东家长西家笨的闲话在转,没了男人,村庄不成村庄,换不了钱的女人懒散在村庄,西北女人的手越来越忙活,却唯独没谁愿意忙活出一双情切切地“千层底”!
西北的男人女人会算帐了,一双胶鞋三两元,一穿半年,千针万线的那双鞋,得耗掉多少工时呢?得少搬多少砖?得少挣多少钱?玩儿麻将的手,即使织就了那鞋,谁又看得上穿?谁又敢大喇喇穿了土八路似的布鞋招摇过市?西北的男人女人再没教养,也是明白了西服不能配布鞋,哪怕西服是多么的劣质,西服就是西服,布鞋就是布鞋。
西北的男人穿了劣质的西服,远离了山野,半土不土,半洋不洋。
西北的男人,活在山野与城市的边缘,如荒芜了的村庄与田野,没了魂灵没了血性。
西北男人越来越会说话了,西北的男人越来越会哄女人了。
只是,西北的女人却越来越阳刚了,西北女人眼里的男人,越来越窝囊。
曾经,西北的女人要耕种的,只是三尺锅台一方土炕。其它的,风也罢,雨也罢,男人顶天立地地站在田野里,遮着,挡着。
如今,西北的男人缩在城市的边缘,难进,难退,找不着方向。
西北的女人冲锋陷阵做了先锋。风也罢,雨也罢,自己扛自己挡。
黄昏炊烟起处,男人怀恋那曾经“吃饭啊——”悠长与清脆,怀恋那三尺锅台一方土炕的纠葛与热火;女人怀恋曾经那甩开臂膀,暴突胸膛的粗犷与担当;怀恋那野泼泼的情歌热辣辣的秦腔。
荒芜了的田野,喑哑了的秦腔,还有那没了男人的村庄,正孤独地守望。
2006年11月8日夜于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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