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一直纷纷扬扬的下雪,地上已经堆积了有约三层砖厚。
大年三十的时候,雪住了。中午时分,太阳竟露出了久违了的脸孔,照得白净的雪散射着很是刺眼的亮光。不过,仍有几许的冷意。
天石村的男人或者男孩子们,几乎都去了庙里和先人的坟地,以请得神仙和先人们回来,一起过年。女的是不能去的。
雪后的天石村显得极为祥和。各家的烟囱中都冒着悠闲的炊烟,把周围的雪融化开了,这是主妇们在蒸过年的馒头或者做些别的好吃的东西了。间或着的几串鞭炮声表明,已是有人从庙里和先人的坟地上回来了。贴上艳红的春联,过年的气氛就浓厚了许多。
北边老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向天石村颠簸而来。温柔的阳光下,白皑的雪地中,显得很招眼。这是剑寒回家过年来了。
村口大柳树下,飞雪靠树的南边站着,裹紧了身上那件旧的有些发白的蓝色的毛衣。不时的探出头来向北边望望。很是焦急似的,却在这里站了已近两个小时。
她是在等剑寒回来。“到底该怎么对他说呢?”飞雪苦恼的思索着,“他还在生我的气吗?”“他还会理我吗?”“他会相信我说的话吗?”,她的眼中几乎有了一丝泪水的痕迹,“他会……”
“嘀嘀,嘀——”,一串响亮的汽车号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她飞也似的从树的背后跑了出来,差点就撞在了那辆黑色的轿车上。不过幸好只是被车的反光镜刷到了一下,她就猛然止步,摔了一个跟头而已。车到前面不远处,停下了。
飞雪在心里和自己打赌似的:“这一定会是剑寒的车的。”
轿车里下来了人,跑了过来。踏着柔软的雪发出清脆的声响,空留下一行急匆匆的脚印。飞雪已经站了起来。“没事吧?”剑寒快到她跟前的时候喊着问。她的眼泪真的流了出来,但没有回答什么。洁白的雪沾得满身都是。
她盼望他很久了,而今却差点死在了他的车下。她已泣不成声。
虽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着面了,可剑寒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和自己所谓青梅竹马过,却又不明不白的就不再理自己的飞雪。
“你!”他惊叹般地比鞭炮的声音更响亮。“你没事吧?”他又平和地近乎是关切的问。
她摇着头,却没有抬头看他。她很难为情。她的眼泪掉落在了纯洁的雪上。
他走近了她一步。“你在这儿干啥?”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泪水向两边甩开了去。依旧是低着头的。脚下一小片的积雪已被她滴下的泪水化开了,像是一汪清泉表层很薄的一部分冰封了似的。
转瞬的寂静,只有泪水打着雪的声音。
“咿,咿,咿———”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委屈一般下哭泣的声音,像是一只蚊子扇动着柔弱的翅膀一样。
“你怎么了,怎么……”,他更近了她一步,以为是被车撞的严重了些,想是去扶住她的。
“哇———”她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中。愉快的哭声比过年的鞭炮更让她觉得幸福。
“呜呜呜———”
噼里啪啦,村子里热闹了起来。过年了。
推开飞雪家的大门,一种凄楚袭上了剑寒的心头。呈现在眼前的这个院子,不知道用怎么样的词语可以描述了,只觉得像是一块荒废了多年的坟地,偶尔有一两只乌鸦哀叫着从它的上面飞过。
“十几天没有扫过了。”跟在他后面的飞雪不好意思似的低声说道。“剑寒哥”,她又低声的叫了一句。
“怎么了?”
她又摇摇头:“没啥。”
她已经止住了眼泪,不过哭过的痕迹还是分明可见的。眼睛红红的。
北房的门开了,他们走了进来。她还是跟在他的后面,只不过这次她拽着了他衣服的后襟。一股阴森顿时盖住了剑寒心中曾对飞雪所有的怨和恨。飞雪奶奶的遗像摆在桌子的正中间,那双深陷了下去的眼睛似乎正盯着他一样,好象有放不下的事情一般。香坛里的香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了,上面又是一层或薄或厚的土,冰冷冰冷的,仿佛一个伤心欲绝的人正在听着二胡曲《二泉映月》。一缕阳光从蒙了土的玻璃上斜射进来,就好像是深夜里一只怪兽蓝色的眼睛里发着邪恶的光。
“飞雪”,他有些颤抖的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又流开了眼泪,抽泣着。
嗵——,剑寒跪了下去,硬实的地使他的膝盖有些发麻的疼。
“奶奶————”单调的有些凄凉的声音响在整个空寂的屋子里。
“十几天前奶奶走了。”飞雪跪下来刚说了这句,又禁不住大哭了一会,才强忍着止住了。
“剑寒哥,你恨我吗?”
他的喉咙里发着什么声音,自己也是听不清的。
“你恨我吗?”
“不知道,不,不知道。”他含糊其辞的说道。
跪着的两个人木讷似的,只有泪水悄悄的浸湿着地面上残留了多天的干燥的尘土。
片刻的沉静,屋子里好象有奶奶拄着拐杖走动的声音。
“奶奶走了,牛叔和村长动员着村里的人把她埋葬了,现在就剩了我一个人,”飞雪打破了沉静,“我想去找你。可怕你会恨我,不理我。”她斜过头来看了他一下。他耷拉了头。她继续道:“刘老三夫人这些天逢人就说,飞雪应该去找剑寒的,人家剑寒现在多有钱,还当了大老板。不过她飞雪当年太无情义了,剑寒对她们奶奶孙女多好啊,村里谁不说飞雪一定是剑寒的媳妇了,可那没有良心的女子偏不理人家了。说来也是她女子的命苦,要不现在也该是享福的人了。她不就是长着个好看的脸蛋子吗?那你看她现在,一个人成天咋过的,吃的像个啥样?不是送葬她奶奶剩下的些馒头,她娃早就饿死了;再看住的,一个人,那么个院子,鬼哭狼嚎的。”
她有些激动,几乎又哭出声来。停住了说话,站起来,又拉剑寒也站了起来:“别跪的时间太长了,地上太冷,你的腿是受过伤的。”
“剑寒哥,”轻轻地,欲言又止,“剑寒哥,”轻轻地。
“你在村口那里干什么呢?大过年的。”
“奶奶走后,这几天我一直胡乱过着。我把地给了牛叔,让他开春的时候去种。知道你在城里有了出息,我就想去找你的。那天听到婶婶(指剑寒母亲)说你三十儿的时候会回来的,说还会开着车带着媳妇的。今早些时候我到你家门口偷偷的看过了,没有车,想是你大概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村口等你去了。我想你肯定还会恨我的。我只想在你的厂子里能找个活干,扫地都好,只要不在咱们村里了就行,刘老三夫人,还有你大婶婶成天都胡说话。”她长出了一口气,又不好意思般地低声问:“剑寒哥,你还恨着我,对吗?”
他拉住了她的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恨我吗?”她不敢抬头看他。
他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剑寒哥。”她惊道,却又流下了眼泪:“你不恨我吗?”
“呜呜————”他发出了哭声。
“前些天,牛叔进城来的时候在我那里歇缓过,给我说了你。”泪水中。他吸了一口气,又打了一下颤。“我才知道,你不再理我的时候,其实你比我更难受。村子里谁不知道,我大爸家的婶婶靠着出嫁了两个女儿换来的几个钱,和着刘老三夫人她们成天的和我家过不去一样,鼓动着大爸还有他们的那些儿女一直欺负我父母。他们见我和你好,奶奶对我又像亲孙子一样,他们就又对人胡说你的坏话,说你是个小妖精,父母早就没有了,只依着个半废的老奶奶,还硬要靠着一个小脸蛋子讨他们侄子的便宜。”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还知道我是他们的侄子呢,比对付仇人还有仇一样。”
她的泪水静静的淌着。
“算了,不说了。”剑寒分开了她,擦去了她的泪水,轻轻的,像一个母亲抚着刚出世的婴孩,生怕给弄伤了。“我现在知道了,是奶奶那个时候对你说的,教你别在理我。有次我给她洗头的时候说我上学的时候老想你,她是怕我在很远的地方牵挂你而对我的学习有很大的影响。她很希望我能有出息,以后不要再让人家欺负了。”又叹一口气。“我也太浑了,那么长的时间再没有去过你家,连奶奶最后的面都没有见到。她一定很想我,也一定对我是有抱怨的。”
“奶奶走的时候,一直叫着你呢!”她哽咽了,泪水又滑过了她那在有些人眼里只是为了讨得他便宜的脸蛋。但是天地良心,那的确是个最自然的美丽的脸蛋!
“算了,不说了,不说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泪水在他的心里翻滚着。他又一把抱了她,在她的头发上用尽所有的力量深深的亲吻了一下。眼泪就涌了出来。“只是这一路你受了很多的委屈。”他说道。
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生命了。幸福的!
“你媳妇呢?”她问,“她看见了会吵闹你吗?”
“城里人眼光高,我叫她回来过个年,顺便让我爸妈见一下。她就说乡里有什么好去的,上个厕所都是那么的脏。脏就脏了,我还嫌你的心思脏了呢。狗眼!”他骂道。“乡里怎么了,乡里还有很疼我的奶奶呢,还有心眼比你好很多的飞雪呢,还有牛叔呢。再说,我的根就这里呢,怎么了?小庙难容大佛,反正还没有结婚,不要了!”他几乎是吼着说了出来。
说到“奶奶”他又一阵的心酸,只使劲的抱着了飞雪。
他们又跪了下去,剑寒从奶奶的眼睛里似乎看出了老人家是对孤独的飞雪放心不下。点上了很多的香,烧过了很多的纸,空寂的房子里就有了些生灵的气息。他要飞雪和他一起给奶奶磕些响亮的头。她照着做了。之后他问:“从此后你就是我的媳妇了,你愿意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一丝羞涩中,她猛地给奶奶又磕了一个更是响亮的头。
剑寒没有马上回家。轿车就向着来时的方向驶了去,只不过车上多了一个人。说是去给飞雪买过年的新衣服,再买很多很多的鞭炮,回来后把飞雪的家院里外的打扫一下,就让鞭炮把那些恼人的事情炸到九霄云外去。然后把奶奶请回他的家,和他的家人一起,过一个团圆的年。
奶奶会很开心的,会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里最幸福的人了。
黄昏,一切沉静,各家都准备着团圆饭的时候,飞雪家的院子里响起了悦耳的鞭炮声。良久良久,回荡在整个天石村,又响到了奶奶所在的世界里。
本文已被编辑[悠然一生]于2006-11-10 15:55:5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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