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说起来不算大，可到底是古城，位居要塞，交通方便，发展正值巅峰，是一座腾飞的城市，大家都这样作评。

陆军医院便坐在这座城市的西南。有军医大，当然，还有其它部队，番号是数字游戏，不太容易记住。

张部长被授中将衔不久后，就众星捧月地下巡，视察所辖各处医大、医院。年龄不饶人，已是退役的时候了。安城巡视完毕，就是该脱下军装的时候了。这一身绿，穿在身上已是近四十年了，从当初的帆布黄一茬茬换成了如今这轻薄的毛呢，莹沉沉地绿，厚重且醒目。如自个的脸一样，当初的鲜亮水活风化成如今的斑斑驳驳，揽镜，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发这通感慨的时候，张部长是在陆军医院招待所的豪华大包里。虽然名字叫招待所，实质上的水准早已超过了城东头五星级的凯利宾馆，只不过不公开对外营运罢了，只小范围内的业内相关人士，才有福份享受这世外桃源般的清宁与舒适。

这处处的独到与精致，张部长并没在意，这样的地方见惯不惯了。

思潮起伏，难安坐。

鬼使神差地，张部长脱下军装，换了便衣，悄悄绕过秘书的房间，溜达出来。后院很大，很美，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砖一石间，足见匠心，一曲一折间，更见功夫。每一枝节每一簇草，都站在最佳的位置，挪之半分便嫌不足，完美便缺了口儿似的。

脚下的石径斜斜地裉，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到了ct室前。

“去做个ct吧，好像已经忙了太久了，看看这老得锈迹斑斑的身体部件是否还动转正常。”许是要离休了，人没来由地多了些感慨和惴惴不安。

张部长挺了挺肩，中将的威仪是悬在下属眼角眉梢地一柄剑。迈开大步进了室。

ct室值班的是一个中尉，正儿八经地科班出身，人很干练。

“咦，干嘛的？到这儿溜达什么？这儿是随便溜达的地方？”中尉抬头看见一糟老头儿雄纠纠气昂昂地挺进ct室，急慌慌地从办公桌边赶过来，忙往处推。心里头一急，手底下的劲儿就用得更急——早前半个月就通知了今天是大检查，中将亲自率队来呢，万一这会儿到这边来，看见一糟老头在这儿乱窜，不挨处分才怪。

老头还挺横：“我来做ct！”

中尉一愣怔，笑了，“得了吧您，赶紧，赶紧，别在这儿碍事！”说着话，加把力，人就被直直地推出去，打了个趔趄。

陆军医院老院长新自率队到招待所迎候。

张部长却迟迟不见动静。

秘书是个上校，急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问，只是感觉部长心情很不爽，却不知道到底为了啥。一院子的这长那长的，急得直冒汗，张部长却稳稳地坐了，不挪窝。

上校在过道里直晃悠，脚步却轻得猫儿似的。

汗在好多人的脸上流，张部长透了窗，悠悠然赏那几株摇曳生姿曼妙纤巧的藤萝。

好不容易，张部长移驾出行。一路上，人却恹恹地，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话也不说。

菜如流水，一道道上着，南北大餐，地方小吃，一盅盅，一盘盘，一碗碗，摆满了豪间的巨型上桌，一桌近二十人，齐刷刷的军装，肩章上一排排星星静悄悄地等，张部长只是恹恹地坐着，不动筷子。

坐了没几分钟，起身，要走。

上校忙服伺着回了招待所。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探，想方设法地问。

张部长向来是个和气的人，从不与下属为难。何况，上校跟自家的兄弟自家的孩子似的，跟了他五年了。张部长轻描淡写地说了早晨的遭遇。

上校听着，什么话也没说。

张部长说完了，人也吐了口闷气似的，精神头儿好多了。

十分钟后，新的巡查行程下发到各个部门。

下一点，视察陆军医院的新设备——ct！

大家一头雾水，半个月前就议定的行程表里没这一项啊？

急慌慌地准备。

在队人马声势浩大地向ct室开进。

军装在身，前呼后拥的张部长，淡淡然迈进ct室，检查，值班的中尉腿肚子直打哆嗦——也不知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专家可以作介绍，却独独安排了他，这没关系，以他的科班水平，这算不得什么，小菜一碟，可是，可是——这走在正中间站在最前面的这个老头，不，不是，这个中将，张部长，怎么这样的脸熟呢？小小尉官，见着将军的机会，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修得一回，电视上除外——天，天哪！早晨……中尉的手抖得不成话，抖得大家一个个心惊肉跳。

最后一项是给来视察的各位首长检查身体。

其它人，十分钟的ct扫描，主检医师就是中尉。

张部长的检查，其仔细程度创了陆军医院有ct以来的新纪录，检查时间之长，也是新纪元。中尉细细地看，仔细了再仔细——张部长地脸部，有微微一异动，肌群的运动方向——是笑！笑肌只那么一半毫米的移动，中尉却真的是看见了，从未见过如此清晰灿烂的笑！空气里有咝咝地吐气声，蛇芯子似的。是那么星星把郁闷都排解了声音，是拎在手里的心落地的声音，中尉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接下来的行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这地方，嗯哪，羊肉泡的味道不错，”张部长临走的时候，淡淡地对上校说。送行的一排排星星们都听见了，大家的脸都如春花似的，艳艳地开了。

2006年11月7日凌晨于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