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萍在床上蜷坐,厚重的被蒙了头,狼嗥一样的惨嘶声呜咽开来,冰霜般的夜被一点点撕扯,许是太痛了,藤萍打着哆嗦,夜打着哆嗦。
被厚厚的棉被堵截了的嘶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洇开,已经一个小时了——藤萍饱满尖锐的哭声,慢慢地裂成一段一段一片一片的,碎玻璃渣子一样,扎得厚厚地棉被恐惧地哆嗦。
很久很久了,藤萍没有体悟过流泪的感觉了,更何况,如此撕心裂肺的号啕。这是一种非常奇怪而陌生的感觉。有些歇斯底里,有些痛快淋漓。刚开始藤萍一停地深呼吸,不停地深呼吸,是想把这欲哭的意念给压制了,杀死了。藤萍拼命地咬住唇,唇舌间腥热的血却刺激了翻滚的酸意,委屈,长久的压抑,对三十年生命的否定,信仰的坍塌,无力感……所有这一切,山倾覆,城欲催般地碾压过来——藤萍被自己的嚎啕声给吓住了,那还是人间的声音吗?像地狱里游荡的冤魂,在凄冷的风里嘶嚎着无轮回的绝望!
雨一样的汗湿透膝,泪是冰凉的,汗却热喷喷地涌,两种截然不同的液体拼命地奔流向无担承的膝盖——脸伏在膝上,被蒙在头上,只有赤luo的后背在冷夜里没有任何知觉地坦裎。哭,原来竟是如此一件庞大的耗人心神的工程,藤萍的意识在断垣残壁样的嘶鸣里慢腾腾地清醒。心里调侃自己,干嘛呢?至于吗?何必呢?鬼哭狼嚎地,是自己吗?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时候?心里越来越清醒,哭却硬是止不下来。仿佛体内有别的黑暗之域的魔法,要把一个人心底长久压制的苦楚全都剥落开来,全都倾倒出来!
不能再这样哭下去,冰冷的死忘一点一点走近的感觉,藤萍都能够听得到了,恐惧一点点滋生。藤萍告诉自己,别再嚎了,却,欲罢不能!
身体与意念,被活生生剥离开来,成了两个不相容的极端。
一个清醒着嘲笑——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值得吗?何苦?
一个绝决地继续——哭吧,哭,未日一恸!那样深重的委屈,那样深重的痛苦,那样深重的伤害,承受的太久了,要崩裂了要崩溃了要崩坍了,哭罢,一泻如河,从此了无牵挂!哭吧,哭,哭完了,之前的世界,就决绝了,这哭是决别仪式吧!
藤萍打着哆嗦,夜打着哆嗦,狼一样的惨嚎,跌跌撞撞地洇开——
燥急的哭,如泻在半坡的车紧急置停需要凭藉一样。
藤萍清醒的意念,紧急为自己寻找一个不继续哭下去的凭藉,好歹能够将某个有一丁点温暖的片段植入意识里,好让悲恸能够停歇,或者,这悲从心来的惨然能够稍稍地拐个弯也好呀,要不,哭意如食冰毒瘾发似的,无法自控,身体神经质地缩小,再缩小,仿佛要抽搐成初生的婴孩般,骨骼也罢,肉身也罢,都呼天抢地的往一块儿挤,身子空荡荡的,没一丝儿的反抗,任凭挤了再挤,缩了再缩。心却在涨大,无限制地膨胀,所遭遇的苦,所经受的屈,快速地裂变,翻倍的增长,铺天盖地地疯长,躯体的缩与心痛地涨,两种力量纠结着,如光明与黑暗的纠结一样,小小的女子小小的肉身不堪承受了,要爆炸了,要齑碎了,要成灰了。
找,找一个可以救赐的凭藉吧!
一段暖人心脾的爱吗?
藤萍搜索枯肠,试图打捞出一份温暖的牵肠挂肚,让意念稍稍地柔软一点,可是,却是徒劳无功的。信喻生命的爱恋,却原来,只是一个残忍的谎言,那一段段以爱为借口的血淋淋地伤害神气活现地涌过来,藤萍大口大口地呼吸,人快窒息了。胃里翻江倒海地,要吐却吐不出来——藤萍悲哀地发现,找不到一丁点曾经有爱的痕迹了,连花絮也没有。主题显明地只有伤害,那温情脉脉地面纱抖落开来,只剩下狰狞,只剩下阴谋,只剩下赤luo裸地卑劣了,连恶毒地嘴脸也不屑藏了,气急败坏地只是伤害!骨再缩,痛更涨。
藤萍困兽一样,疯狂着想要救赐自己。
一个可以躲藏疗伤的去处?
藤萍悲哀的发现,世界之大,自己竟然是无处可去,无处可藏!
家,没有了!
他不屑再跟她玩儿爱的游戏,他赤luo裸地需要,生吞活剥地需要。然后,便是随心情而定的喜怒无常。欢喜了,藤萍便是女皇便是公主,是女人里的绝品,是艳媚的玉环,是妖娆的妲已,是骚情的日本艺妓,百般宠爱万般的眷顾,噙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吓了,捧在手心怕飞了;情绪不好的时候,藤萍便是妖邪的化身,是人尽可夫的b*子,是可供拳打脚踢以泄愤的沙袋,是可供练习举重的劣质杠铃,是可供摔摔打打的玩具偶,是可供踢爆再补的皮球,藤萍便是女人中的垃圾了,是比秦淮舞妓更不如的贱货。
这一次,他搂了小姐开房,被治安罚款,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不好。藤萍便经受了这前所未有的折磨。然后,轻飘飘一句——这家是我的,你爱滚哪滚哪吧!
藤萍没有滚,他是知道的,藤萍无处可滚。滚了出去,藤萍也是无处可取。找家小旅店的钱,藤萍也是没有的。朋友?哪里有什么朋友?即使有,谁又敢三斤半夜地收留藤萍?唯一的至交闺友曾留她住过一晚,被他堵在人家门口闹了个天翻地覆,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女友的丈夫忍无可忍报了警,他才悻悻离开。异性朋友,藤萍一个也没有,但凡叫他嗅出一丁点藤萍与男人打交道的痕迹,立马就会变着法子接连几天无休无止的折腾欺辱,辛苦一整天,晚上却不得休息,被拉坐在明晃晃地灯光下必须“说清楚”,藤萍被折腾怕了。即使集体活动,也参加的越来越少了,他的讽刺与挖苦如殂如蛇,附骨地糁人,藤萍也怕了。藤萍就这样成了孤家寡人。
藤萍好想在哪里安安静静地睡几天,不言不动,没有打扰,没有盘问,没有恶言相向,没有拳打脚踢。只想,安安静静地睡几天,即使有口棺材也成,能够躺下来,安静地睡着就行。可是,却没有!
藤萍惨笑,自嘲地笑,这会儿,有个贩卖人口的就好了,请大恩大德的人贩子把自己带走,随便弄到什么地方,随便做什么都成。原本是应该一死了之的——既然没有,那么,就得活着,活着的要求压低到这种地步了,却仍是一场奢华的梦。人贩子在哪?谁是人贩子?藤萍惨笑,她找不到哇!
藤萍抽搐着晕厥,意识飘荡荡地越来越模糊——真静,好安静地感觉!那些撕心裂肺痛呢?那些入骨髓的恨呢?越飘越淡了,夜狼嗥嚎样的哭声,渐淡渐稀。只有灰蒙蒙的安静,藤萍是喜欢这种感觉的,虚空空地悬浮,安静而纯静,多好! 2006年11月6日午夜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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