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来信让我去g城的消息,不到晌午就传遍了全村。前几天还劝我别白等那个负心郎,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的姐妹们,这会儿又羡慕我有眼力——原来爱上的文弱书生是商业局长的儿子。还夸他医科大学毕业了也不变心哩。
我和刘军是在医学院的图书馆相识又相爱的。去年假期时他陪我回了趟我的家。她们那时还说我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呀,说那刘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可现在又都夸上他了。
三个姑娘一台戏,这个热闹劲儿,快把小小医疗站挤破了,她们把刘军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给我出主意到g城就结婚,象拴鸟儿似地把他拴住。还有的暗示我:“小梅,进了城可别忘了俺们,以后……我的事也要托你哩。”
我恨不得象小雀儿立即飞到他的身边!哪一天我不在心里念叨他几遍?但我得把医疗站的工作安排好才能去,不然,他问起我农村夏季病防治情况,我如何回答呢?我可不能让他笑话我。
爹真心急,不跟我商量就买来了今天的火车票,好象晚去一天,刘军就会飞了似的。嗐!老人家就好瞎操心。
天亮了吗?怎么没听见鸡打鸣?
哎,我怎么还躺在床上?应该在钟响前赶到医疗站,在开门前配好防署汤。
今天得给娃娃们注射防疫针,去晚了,就又找不着人了。这些年轻的妈妈,往孩子胖藕似的胳膊上划个小小的井字,她们会咬着牙根吸凉气,把孩子藏着躲着,笑人!
好些事情还没有做完呢。
抽时间办几期婴幼卫生学习班就好了,让她们学点卫生常识。
医疗站人手太少,应该再培训几个助手,已经有十个青年报名了,村长让我抽时间考核一下,确定两名。
后村二牛嫂的保胎药吃完了吗?三十多岁才怀第一胎,干活时争胜好强动了胎气。二牛哥急得掉眼泪,我打了保票,保证几个月让他抱让胖娃娃,他才一步三回头开走了拖拉机,队里等他去城里接化肥哩。
前村的王奶奶化痰丹快吃完了吗?应该让老人家喝点枣花蜜,那是清肺肺祛痰的。自从她孙子出门去打工后,老人家的喘病就发作了。最近有些见轻后,药可不能断……
呵,刘军要是分配到我们村就好了。有他来当医生,我就不会这么忙了。他分配到什么地方了?信上怎么不告诉我?
我这是在哪里?伸手摸去,没有摸着我枕边的红十字药箱。睁眼看去,没有了我从山坡上采集来的草药,它们不是被我一束束挂在墙上了吗?
蓝色的迷雾渐渐散开。雪白的墙壁,粉红的窗纱,柔软的大床。噢!我睡糊涂了,这不是刘军家吗?
这又软又有弹性的床,刘军管它叫“席梦思”,多古怪的名字。桌上摆的是什么“液晶显示台钟。”刚才的堂堂声不是它发出来的,是墙上的那庙宇似的大挂钟。一间屋子里干嘛放两个钟?不,是三个。我左腕还有一块手表,是刘军那会儿送给我的。
皎洁如水的月光下,万籁俱寂。迎面吹来的夜风里,含着清淡的花香。一圈短墙,一幢灰墙红顶的小洋楼,刘军说住在这里的全是局长级。
我和他,沿着砖砌的甬道,慢慢蹓达。月光下,他那比过去魁梧了的身体,传神的眼睛,显得楚楚动人。他比过去白了,胖了,更英俊了。
“你准备去哪里工作?”
“哦,听说医学院绝大部分毕业生都要去山村,矿区。”
“那你……”我兴奋地喘不上气来。
“我得照顾妈妈,她身体不好。”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他妈妈有点血压高,他看来去不了我们那里了。
“小梅,妈妈很喜欢你,说你稳重,大方。不象城里姑娘那么轻浮得讨厌。我看你就住下吧。”
“呵,不,村里许多事没办完呢。”
沉默片刻,他缓缓地说:“我倒忘了你是个村镇医生了。要不过些日子你回去交待一下工作,可别耽搁太久了。听爸爸说,现在市里正准备迁入一部分农村户口呢。”
我要到城市里生活了?村里小姐妹们更要羡慕了。我也要到理发馆烫上几个大波浪吗?有人说我的模样象电影演员张金玲,其实,她过去不也是个农村姑娘?我也做件连衣裙,白色半高跟皮凉鞋……有谁不爱美?农村姑娘并不比别人少鼻子缺眼儿。
可是工作呢?刘军笑我傻气,说不用我工作。只要我料理好家务,伺候好公婆。他还说:“你手巧心灵,身板结实,处处比城市的娇小姐们强。所以我早就打定主意,老婆要寻个能做家务的。”
可是,医疗站呢?防署汤呢?防疫针呢?妇幼学习班呢?培训卫生骨干呢?还有牛二嫂的保胎药,王奶奶的化痰丹……这些可不是三天,五天,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能办完的呀!
当时我对他说这些了吗?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愿意我生活在他身边,怎么好让他失望呢?四年来,我不是数着日子盼望和他生活在一起吗?他难道不是这样?不要伤他的心吧,在这美好的夜晚。
月亮慢慢隐进云中,花园显得很暗,院内的养鱼池波光粼粼,闪着点点寒光,神秘地一明一灭。我和他依偎着,沉浸在久别重逢的甜蜜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刘军在我耳边说:“梅,还记得我过去的许诺吗?如果你到我们家来,我一定领你游泰山,坐两小时火车就到了。记得吗?那可是五岳独尊呵!”
记得,当然记得!在医学院的小河边,刘军吟过多少首诗,什么“人活着,要学泰山顶的青松;人死去,要比泰山还重。”我问他泰山什么样,他不止一次地给我描绘过。那峻拔的山峰,那深壑的幽谷。尤其是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十八盘,他更是说得绘声绘色。多少次梦中,我和他攀古道,登绝顶,走进了泰沂山脉的崇山峻岭。
“刘军,明天咱们就去,实现你的诺言吧!”我高兴地握住他的手,心已飞到那岱顶上。那大概象西山上那个最高最陡的山峰吧?
窗纱飘动了,月光钻进房间。这几件法式的流线型家具,,刘军说是他爸爸特意为他准备的,是从什么公司处理来的。啧啧,处理的东西都这么高级;在我们农村,处理红薯啦,白菜啦,都是卖不出去的烂货。
我真的永远生活在这里吗?做个贤妻良母?做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我从此放下医疗箱了?我已经学会了针灸、按摩、辨别草药;我会接生,让母亲无痛分娩;我能自己配药,防治流行病……
这些,以后还用得上吗?
昨天刚到,刘军和我坐在客厅里,他在我面前放了那么多好吃的;冰镇桔子汁,蜜饯果脯,杏仁糖,奶油饼干。我一口也吃不下,隔壁有位老太太病痛的呻吟声牵动着着我的神经。只要有病人在我耳边哼哼,我就无法安坐。据说这也算是职业病。
“哎唷……疼呀,哎唷……”
我站起来,不安地听着。
“邻居老奶奶,又患偏头痛了。”刘军说。
原来是头疼,这好办。我胸有成竹地往外就走:“我给她治一治,扎耳针挺管用。”
“咳,你呀!”他一把拽住我,“这不是在你们那小山沟,人家有病连一般医院都不去,象我这样的医大毕业生都不放在眼里,还能信得过你?”
呵!这里用不着我了。
我将扔掉多年积累的医疗技术,还有那些防署汤,保胎药,化痰丹,防疫针……
如果刘军到我们那里当医生呢?
四年前,他在我家曾经对我说:“小梅,等咱们结婚时,用花纸把这屋子裱糊一遍。炕要重新盘。对你爹说,院里那棵树不要打成立柜,要做成书桌,咱们俩不能总趴在炕上学习呀!”
如今那间土坯屋早拆了,盖上了有玻璃窗的砖房。里面不但有书桌,还有书架,书柜,上面摆满了中西医书籍,还有人体塑像呢。每天晚上,我就在书海中遨游,呵!我多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我们的医疗站就缺他这样的医生哦!
他会同意我的建议吗?会的,一定会的。
夜深了,我在梦中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他和我一块回到我们村,和我一块来到了村医疗站。我笑了,甜甜地……
啊!多美呀!泰山!
仰头望去,山上林木繁茂,草莽葱茏。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路迂回曲折,蜿蜒而上,一直通向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顶。
来来往往的游客笑语盈盈,山林里的蝉鸣婉转动听;卖茶水鸡蛋的小贩叫声阵阵。
看那泉水!冒着白花,溅花铺玉似的;汇成绿潭,赛过晶莹宝石。
我欢笑着跑过去,跪到草地上,捧起一掬泉水,又清又凉。泰山的泉水是甜的吗?我俯下头,喝了几口甘美的清水。
刘军采了一朵黄灿灿的金针花,插在我的发辫上,我立刻闻见了淡淡的香气。
“美,太美了。”我不绝口地赞美着。忽然,我睁大了眼睛,那青石板上晾晒的是什么?呵!那不是我寻找了许久的药材吗?有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
这些名贵的药材,给二牛嫂,王奶奶,张大伯,李二叔的药方里配上点,他们的病好得就快了。
“小梅,你买这些……”
“你不知道我多需要它们,医疗站的中药因为少几味药,疗效总是不高。”
“准备寄回去?”
“干嘛寄?我自己带回去呀!”
“这么说,你还是要走?”
刘军哪刘军,你哪里晓得我的心哟!两相分离,朝思暮想的滋味我受够了。我多么愿意和你朝夕相处,不再分开呀!
我取出毛巾,在泉水中浸湿,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汗水:“刘军,和我一块走吧,实现我们的愿望,我们俩一块办好医疗站。”
“什么?”他猛然抽回手,“大学毕业,让我到农村去当医生?”
“呵?!”我张开的嘴半天没能闭上,象吞下个冰蛋蛋,心又痛又凉。
这是他说的话吗?难道他忘了……
那次下乡实习他患了绞肠痧,医院太远来不及去,多亏村里一位老医生给他治病。他的病好了,老医生却累得躺下了。
“刘军,你还记得为你治病的那个老医生吗?”
沉默。眉尖跳动一下。哦,他记得。
“还记得我们放假去看他吗?他病倒后再也没有恢复,我们去看他时才知道他已经去世。我们到他的坟头上,供上点心,献上野花,你哭着说也要做他那样的乡村医生吗?”
一阵凉风从空中吹来,顿时浑身清爽了许多。我看着他,期待着。他的眉尖渐渐舒展开,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他扭过脸来了,冲我一笑,他有话说?
他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注视了一分钟,才说:“小梅,别傻了。人们的奋斗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生活得更美好,更幸福吗?人们都在为自己寻找最好的出路。你去了解了解大学生,城市去的为了毕业后有个好工作,农村去的为了吃上商品粮。实际一些吧!等爸爸把我活动到医研所,我要做一番事业。你呢?一定能做成我的贤惠妻子,让我在一天劳累后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换上干净的衣衫。节假日,我们坐车来这里,沿着这山间小路,欣赏这湍湍的泉水……”
“可是工作,我的工作……”我大声嚷着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并使劲挣脱他的拥抱。
“你干嘛还要工作?我们家不缺钱花,只要让爸爸想法把你的户口弄出来,咱们就结婚。你不见有的农村姑娘,只要把户口弄出来,瘸子,瞎子都肯嫁。这两年,给我介绍对象的不少,但我心里只有你。梅,说实在的,你只要在城里住上一年,管保赛过那些地地道道的城市姑娘,瞧你这身材,这容貌……就是有点土气也会改变的……”
天哪!他都说了些什么?这是我日日夜夜思念的刘军吗?他的脸庞模糊了,我已经听不清他还在说什么。哭了,我哭了。我怎么会止不住自己的泪水?我向来是不爱哭的。才只有四年呵,他怎么变成这样?泪水呵,你流吧,愿你成为甘霖,去涤净蒙蔽在他心灵上的凡尘俗垢。
变天了。浑厚的浓云,翻滚着涌向山巅,雨丝飘飘洒洒,宛如缕缕白纱,把泰山笼罩上千重迷雾。
他向我走来,脸上似乎有些歉意。
游客们纷纷向路边的小亭跑去。我的衣服被打湿了,头发也贴在脸上,我一动不动,等着,等着,等着他会改变主意。
“小梅,看来今天登不到山顶了,你去亭子里等我,我到中天门旅馆登记住宿。”他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向一幢浅绿色的房屋跑去。
“闺女,快进来避避雨。”一位老大娘在亭子里向我招手。
我答应着,进了小亭,里面避雨的人已不少了,大家在互相逗趣。
一根翠绿的竹竿放在大娘身边,这么大年纪了,也来爬山?
“一年一趟,什么时候爬不动了,就是活到头了。”大娘抖动满脸皱纹,笑呵呵地说。“您自己来的?”有人问。
“跟小孙子,他怕累着我,去找住处了。”
人们发出一阵啧啧的赞叹。
刘军冒雨跑来了,他一边用毛巾抹去头上的雨水,一边喘吁吁地说:“登记旅馆的人真多,好不容易给你抢了个床位,还跟个小混蛋吵了一架。”
又有几个人跑来了,议论的也是找住处的事,小亭里更加热闹。
刘军取出两个苹果,递给我一个,他大口大口咬着,劝我多吃点东西。
雨声沙沙,亭内的喧闹声忽然小了,一个气忿的声音传进耳朵,象重锤敲击我的耳膜:“本来我可以给俺奶奶找上床位的,结果被那个家伙抢了去。他说是什么局长的儿媳妇,病在这里了。哼!骗人,那不是好好的。”
扭头一看,一个男孩正在指着我。亭里的游客也都在用白眼球剜我,我窘得赶紧背过脸,叽叽喳喳的议论象石头般扔过来。
哎呀,我再也不敢转过脸去。我的脸正在发烧。我的心颤栗着,它被委屈和失望折磨得缩成一团。我想用手捂住脸,但却无力抬起双臂。
可是,刘军竟坦然地吃着苹果!
啊!了解一个人多么不容易。
也许觉出我的不自在了,他搜索着我的眼睛,俯在我耳边说:“别理他们,这类话我听得多了,这帮小市民,就会眼热,嫉妒……”
“你——”我战栗着,话哽到喉咙里,我不再克制了,推开他又靠拢来的身体,低声但清楚地对他说:“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他们是小市民,我还是下贱的乡下人呢!”
我想跑开,但胳膊被刘军拽住了。
在众目睽睽下,想不到他还有胆量大声向我嚷:“别往外跑,雨水流进手表里会生锈的……”
一阵哄笑,我的心碎了,寒了。维系我和刘军的感情的绳索也随之断了!是优裕的生活使他恢复了本来面目,还是使他改变了面目?我一下子拽下手表扔给他……
“别了,泰山!”我从车窗探出头,向巍峨峻拔的山峰告别。
我没有登上玉皇顶,并非害怕十八盘的险峻,更非离开刘军我便心怯了,而是我书包里的药材催我回去。防署汤,防疫针,保胎药、化痰丹,妇幼学习班、选拔卫生骨干,这么多事情在等着我,怎么能在这里游山玩水?再见了,泰山!
回去大家会说什么呢?爹的烟袋锅也许会敲我几个青包?小姐妹们也许会替我惋惜?我也许会成为村里的新闻人物?说不定好事的人还会凭空编造些流言蜚语,因为在不少人的心目中,农村姑娘只能被城里人挑选,哪能去挑剔城里人?
我呀,偏要为农村姑娘争这口气,日子越过越好了,用不着再眼巴巴地想往城里飞。
我要告诉大家,是我拒绝了刘军。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是,变了质的爱情我不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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