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天比一天衰老了。母亲的心血就快被隐藏在她为之忙碌一生的脚下贫瘠土地深处的恶魔吸尽榨干。她形容枯槁、弱不禁风,每一行动,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发出骇人的咯咯声的身体——这架并不比韭菜地里任何一根韭菜多占有这美好世界的一点点空间的生了锈,就快报废的机器,在满眼雪白开满花朵的韭菜地里晃动。她腰间系一只大大的布袋,装着香气四溢的韭菜花的布袋贴在她的腰部。她一只手握着袋口,另一只手熟练、飞快地掐下韭菜花扔进布口袋。她机械地做着这些,身体象一只破出许多洞的小木船,正向这片翻涌着滚滚绿浪的深不可测的韭菜地前进,失掉花朵的硬茎被不断抛向身后。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疲劳,因为她的宝贝阿林正坐在远处田地尽头的一棵树下。阿林翘着二郎腿,半躺半坐地靠着树干,嘴里咬着一根芦苇茎悠闲地望着母亲。
阿林有点踮脚,这个毛病使他走起路来稍显笨拙,不过并不影响他象同龄人那样跑跳运动。他走路的时候,如果你不仔细观察,根本不会发现有什么不正常。可这在阿林的心里却留下极为深刻的烙印。他因此常常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他总是独来独往,他对人群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每当不得不硬着头皮与三三两两的路人擦肩而过时,他都会感觉人家在背后指手画脚地议论他、嘲笑他,甚至骂他瘸子。即便与同村的那些一般大的年轻人坐在一起,他也总能莫名其妙地从别人任何细微的表情、细微的举止里挖掘出对己不利的暗示。在他稍稍具备一点人情世故的观察能力时,便开始尽量躲避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人。由于总是离群索居,渐渐地他形成了孤僻古怪的性格。
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情,阿林至今还耿耿于怀。那天他随母亲串亲戚,回来路过潘大裤裆家,潘大裤裆的五个小丫头在门口跳皮筋,村路上覆盖一层硬雪壳,阿林走起路来,腿脚就不利落了。他的走姿让人明显看出他是个踮脚。阿林老远就看见那五个小丫头冲他捂着嘴笑,还听见有人小声嘀咕什么瘸子之类的话。他断定是在骂他,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年龄最小的女孩因为总是跳不好,影响了同她搭伙的姐姐,姐姐们就骂她是瘸子。阿林和母亲对这个瘸字很敏感。即使你在十里之外的地方小声咳一下,那腔调恰巧与瘸同音,阿林和他母亲也能听到。阿林对这个瘸字深恶痛绝,深怪那个创造瘸字的老祖宗。
阿林和母亲都气不打一处来。阿林恨的咬牙切齿,要冲过去把几个小丫头撕烂,但他只跑出两步,就跌个饿狗抢屎。母亲听到这个“瘸字”也很气愤,但情绪中更多的却是伤心。她紧走几步,扶起阿林,去教训那几个小丫头。母亲叉着腰义愤填膺“哼,小杂种、小兔崽子,有娘养没娘教的……”“你骂谁呢?老不死的?!”潘大裤裆的老婆从院子里窜出来也叉着腰,也是一脸怒气,也是破口大骂。“当娘的偷人养汉,当儿子的偷鸡摸狗,一家人没一个好饼!”潘大裤裆老婆被咬到痛处,脸气成紫茄子色,当即以牙还牙地回骂:“你多好呀,克死了男人,弄瘸了儿子……”这句话正刺到阿林的痛处,他的肺都要炸了,险些昏过去。他象一头被激怒的小公牛冲过去,打得女人狼哭鬼嚎。阿林正救住女人解恨,潘大裤裆从后面过来,飞起一脚踹在阿林大腿上,阿林连同那婆娘一起倒在地上。阿林感觉腿骨仿佛被踹断了,瘫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潘大裤裆不依不饶用脚踏住阿林,抡起拳头砸下去,被阿林的母亲抱住胳膊,“饶了他吧!求求你,他叔别跟孩子一般见识。”潘大裤裆这才住手。
阿林在炕上躺到第三天,才能翻身。翻身时背部也不再疼痛难忍。但脊背一落到炕上,他还是呻吟了几声。他的呻吟让人想到被猫踏住尾巴的老鼠。躺到第七天阿林身上的伤痛就好的差不多了。尤其是他的腿伤,竟然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这使阿林惊喜万分,这处伤远比周身其他地方的伤都严重得多。这条腿简直被踢得不成样子,刚好是他那条有点点脚的腿,这整条腿没有一块好地方,这块儿或者那块儿如果不是青色,那就一定是紫色;如果没有肿起来,那就一定凹下去了。那一阵阿林的腿伤始终让母亲忧心忡忡,她担心儿子的腿从此真的会瘸掉。这条腿上的伤在他心里投下了巨大阴影,他频频从一个个恶梦中醒来,然后扑在母亲怀里痛哭流涕。
阿林的伤完全愈合后又能像平常一样行动自如,母亲看了眉开眼笑。“阿林过些日子娘借你四叔家的马车把园子里那几根松木拉到城里买了,给你买一辆自行车。我瞧见你四叔家你二哥骑着自行车要哪转多带劲,我儿子也应该有一辆才是。
这天是大年初一,母亲在屋里包饺子,由于异常兴奋,动作显得特别麻利。阿林站在院子中的雪地上北面那座气派的清砖大瓦房就是潘大裤裆家。一丝风也没有,炊烟从烟囱里笔直地爬出来,灰白的烟柱直窜向湛蓝的天空,黄灿灿的稻草垛堆的老高,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雪,阿林看见潘大裤裆家的稻草垛,心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夜晚村庄被鞭炮的炸响和耀眼的火药燃烧施放的光亮笼罩,沉浸在喜庆的气氛里。母亲已经把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他以为阿林在院外放鞭炮,想去唤阿林回来吃饺子,推开房门蓦地看到潘大裤裆家院子里燃起冲天大火,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好呀,这是老天的报应呀!”母亲欢快地喊。
母亲飞跑过去观瞧。潘大裤裆家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母亲挤进人群,原来是稻草垛烧着了,院子里正有几个村民端着水桶试图浇灭大火,幸好潘家的房舍以及邻居的房屋离稻草垛很远,否则势必会遭遇灭顶之灾。母亲在围观的人中找到了阿林,在火光的映照下阿林的那张脸显得特别阴郁。“妈了个巴子,也不知谁家放鞭这么不小心,把老子吓个半死。也算老天照应,没挂邪风,要不然就该拖家带口去要饭了。”潘大裤裆板着面孔对身边一位帮忙的村民说。
阿林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一路风尘使他穿的那件中山装显得灰呛呛的,让人感觉他才从土堆里爬出来。这件衣服是阿林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他一直舍不得穿。今天穿出来时要完成一件特殊的使命。他一路顶着烈日在灰尘里钻来钻去,不久汗水混着尘土就把衣服弄得不成样子。这对他饱满的热情实在是沉重的打击。他一路走过不知多少条两边生满庄稼,坑坑洼洼印满车辙的土路。他顶着烈日,不顾疲倦,他不停地走,走得汗流浃背。他不是用衣袖抹一下汗津津的脸。他抬起头,眯起眼望望那个盘踞在云端的可恶的妖怪,“狗日的,准是潘大裤裆和他老婆变的。”他的口腔已经分泌不出唾液了,他的喉咙干渴得像是烧着了火。所以听起来她的嗓音有些像鸭子叫。
“哪里有水?哪里有水?”阿林张着干裂的嘴唇向四周窥探,可除了一望无际的庄稼就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找不到一户人家。他昂着头,挺直腰板向前走,气力就快耗尽,但精神仍然饱满,他似乎看见远处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正凝视他召唤他。
阿林登上一个生满蒿草的土坡。终于看到了那所学校,他被一片杨树林围绕着,掩映在翠枝绿叶间。站在土坡上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阿林久久眺望着远处的学校。那里充满了令他向往的凉爽宜人的气息和他第一次朦朦胧胧意识到的诗情画意的美。而这学校的形影又幻化成她心目中的那年轻、漂亮女教师的倩影。
土坡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土坑,里面盛满浑浊的雨水,周围到处是被太阳晒得翻卷起来的暗灰色鱼鳞状的碱土皮,稀疏的碱蓬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里的宁静。阿林站在水沟边,望着灰白色的水面,平生第一次生出见了水要洗去浑身积存多年污垢的欲望。
四周阒静无人,学校离此地有很长一段距离,学生们在上课,不必担心有人来此。他真需要痛痛快快洗个澡了,他的身体脏得不成样子。他脱个精光,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进水沟,然后双臂支着沟沿小心翼翼地下到里面,水深刚及小腹。他慢慢蹲下去,只把头露出水面,踩着滑软的稀泥,任水托扶着身体感觉十分惬意。
他在水沟里洗了个痛快,然后光着身体爬出水沟,让阳光烘干湿漉漉的身体。阿林穿上衣裤走向学校。小学生在上自习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女教师在过道间往复走动的脚步声。阿林的脸使劲贴在窗玻璃上,整张脸变了形,鼻子似乎嵌进面皮里,样子古怪而滑稽。他的眼睛随着女教师不断移动的身体转来转去。靠近那扇窗户坐着的几个小学生倒转身体望着他窃窃私语,拿铅笔隔着玻璃在他脸上乱画。阿林对这些调皮举动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女教师。
这些天这张脸总是风雨不误地贴在教室窗玻璃上,并且总是热切地追随她的身影,那火热的目光她只在男友的眼睛里看见过。他把脸紧贴在窗玻璃上整整一节课都不挪动一下,这令他感觉惊愕,她猜想他一定是个精神病,因此即便搅乱了课堂秩序也不敢出去驱赶。
阿林已忘记现实世界的存在,脑子里只装着那尊美丽的塑像,她的身上有着一股神奇的魔力,令阿林魂牵梦绕,让他在盛夏难耐的燥热中负上每天往返几十里路程的劳役而不知疲倦。阿林就那么傻傻地望着女教师,直到下课铃声响起女教师走出教室。阿林很想追上去同她搭句话,但强烈的自卑拖住了他的脚步。
直到女教师的身影消失在教室前面的教研室,她才跑出去,但仅仅跑了几步便站住了。然后垂头丧气地拖着沉重的身体踏上归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疲劳。有很多次在归途中他都以为自己无法走到家了,一定会一头栽倒在地上睡死过去。可他还是坚持着,走下去,走下去……
每一次在归途中他都赌咒发誓今后再也不去了,可在家经过辗转反侧的夜晚,天光放亮便胡乱地套上衣裤,胡乱地向嘴里扒拉几口饭,不理会母亲的追问,迫不及待地踏上去学校的漫漫征程。
那天到家时已是夜晚七八点钟,母亲一直在焦急而欢喜地等待这一刻。见了宝贝儿子便指给他看立在土炕旁的崭新铮亮的自行车,又拿出一套高档西装帮阿林换下灰呛呛的中山装。这两样都是下午母亲托村里一位进城的村民捎回来的。自行车是母亲先前就答应的,而那身高档西装是前几天阿林向母亲提出的额外要求。他认为女教师之所以对他冷若冰霜,原因自然是他的穿着太寒酸,并且走每天走着去学校实在太累了,他迫切需要一辆自行车。而现在母亲满足了他的所有愿望。
翌日清晨阿林早早地起来。穿上西装,跨上自行车,饭也没顾上吃就出发了。他一路气得飞快,一片片庄稼迅速从身旁掠过。呼吸着浸满晨露的风,万份喜悦地向心中的目标行进。
阿林一直将车子骑到教室门口才捏住车轧,阿林尽量使心跳平稳下来。女教师着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课,阿林闯进教室,“我喜欢你,我做梦都在想着你。”他很流利地说出这句话,嗓音还算洪亮,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套高档西装的确是他信心百倍。
女教师惶恐地退到讲桌后面,失魂落魄地盯着阿林,“你,你给我出去,不许搅乱课堂秩序!”她歇斯底里地呼喊。阿林瞪大眼睛望着女教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瞬间阿林觉得自己身体内部有个什么东西破碎了。眼泪在他眼里打着转,终于不争气地流淌出来。
阿林骑着车子向家的方向狂奔。母亲拎着篮子正弯腰在村路上拾粪,听见车轮的飞速转动吃力得抬起霜发尽染的头颅,吃惊地望着面目狰狞骑在车上象山一样奔她压过来的阿林,母亲呆呆地站着,目光里除却惊愕还有困惑。“娘呀,你为什么不生一个不瘸的阿林呀?!”阿林在那致命撞击降临前的瞬间悲痛地呼喊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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