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五年前的事。
三月,一个星期天的晚上,细雨象抽棉条似的一直没有住停,外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雨丝象被屋内灯光所吸引,一股脑儿从窗外往内飘,清凉清凉的,屋内倍添了许多寒意。柔弱的灯光下,我睡眼朦胧中感觉到披着那件用了上十年的旧棉袄的父亲在依旧吃力地咳个不止,他习惯性地一边抽烟一边咳,并不时地用手在胸前轻轻拍打。
“文春,快点起床,把纸和笔拿过来,帮我写个东西!”已进两年制高中的小哥被父亲叫醒,懒洋洋地揉着眼睛,没有书读而又最懂事的姐也被惊醒。由于灯光弱,父亲眼花,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只得口授,由哥代笔。
其实,父亲的动机简而又纯。无非是拨乱反正后自己被平反昭雪,恢复了工作,我母亲也已早几年因病去世,想趁着这个机会向上面反映,给我们后面姐弟三人解决商品粮,为往后求个稳妥。尤其可惜的是我那身体质弱的姐,“文革”中由于是“反革命”子女,她初中毕业时尽管数学、语文得了双百分,但她还是被无情地剥夺了读高中的权利,她伤心地哭了好几天,无可奈何的父亲也只得打掉牙齿和血吞。按当时平反后的政策,我母亲既已不在了,我们可随父亲解决商品粮。因此,父亲的想法是合情合理可以实现的。
报告材料很快就打好了,父亲小心地将它夹在他平时最喜爱的《古文观止》中,然后,又卷了一根喇叭烟,继续抽了起来。
细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雨丝依然从窗外轻轻飘入,父亲然后依旧吃力地咳个不停,惊醒我的睡梦,一次,又一次-----。
父亲是一个倔强、认真,同时又很乐观的知识分子。在从五十年代的土改领导干部到六十年代的教育行政干部的十八年时间内,特别是在那个“黄钟毁碎,瓦釜雷鸣”的十年浩劫之初,他的良知与正义常使他以诗为歌,既反映对现实的不满,又充满着对雨过天晴的向往。面对极端“公社化”运动,他唱出“所谓公社天堂,其实人间地狱’;面对“文革”浩劫人才埋没,他又唱出“空嗟高庙藏弓,莫展风云之路”;面对国家法治虚无、正义难伸,他更唱出“直狠无人请剑,斩他奸佞之头”,等等。谁知,由于他出格的言语和举动,再加上解放前本来就在国民党那边干过[所谓有历史问题],他胸涌的热流骤然被现实之剑无情地斩断,并被一顶“现行反革命”的铁帽扣了他整整十一年。
"这样不行,你们还是只能靠自己读书求出息,不能靠老子,以后硬是拖车种田,只能怨自己没本事。”
天全亮了,飘了一晚的雨丝已渐渐隐去。父亲显然是一夜未睡,他以告诫的口吻大声将我们通通叫醒,然后,从桌上的《古文观止》中取出昨晚打好了的报告当着我们的面,往油灯上一点,烧了!我望着哥和姐沮丧的脸,还有我自己的,那种从期望到失望的情态,如雾失楼台,如虹桥断裂,惋惜万分,心中疙瘩几天都难以平静消失。
那点现实的希望竟一下子彻底破灭了。然而,在父亲的多次开道下,我们并没有过多怨言,慢慢地却换来了我们潜心读书的毅力,这是用最多最多的金钱都难以买到的。"苟不因循自误,成就未必在天。"这是他留下的我最喜欢的两句励志诗,至今铭刻在心。
在我的家乡,父亲算是一个饱学之士,年轻时便很有抱负,心智也高,曾在国民党时期作过胡传魁[《沙家浜》中的胡司令]的首席秘书,后因国民党败退台湾而投入到了新中国的怀抱,成了一位优秀的土改领导干部。
平时,吟诗作赋是父亲的业余最爱,来得也快,特别是对历史的眉批,对时世的针砭,对理想的追求等,他都能形成优美和富含哲理的诗句。在我家乡还很有名气,有的诗句还广为流传。在我心中,他宛如一个乐观且哲理丰富的诗人,总给人以巨大的力量,催人奋进,叫人敢于实现梦想。
还记得父亲平反后的第一个春节,也就是我读初一年二期的那个春节,我们家大门口也贴上了红对联,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由父亲亲手书写。"春风有意催花放,宇宙无边任鸟飞。"这副春联既通俗又很有启发性,给我们产生了无穷的激励作用,是我家全面走向自由的真实写照,读后真有痛快淋漓之感。读高中时,我还几次在平时的议论文写作中引用到它呢。现在,我又用它来教育启发我的孩子,想把这笔精神财富代代相传。
父亲被平反后不到三年时间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在一次老朋友聚会上,他再次深情吟呵:"六十韶华瞬眼过,完无贡献岁蹉跎;人生未老先休退,浮想联翩感慨多!"真是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前有大跃进时的彷徨,后有"文革"中的劫难,现有这被无情风雨蚀打得如油灯尽耗的身躯,眼睁睁看着大部分时间匆匆流走,如今有了自由的空间,却又无力放手一搏,自觉两手空空,能不发出"未老先休"的慨叹吗?
其实,父亲的内心还是无比坚强的,他并不服老,他的自嘲毫不缺乏乐观向上的情趣,就连平淡的退休也能留下几句回味的东西给人启迪。他是用自乐自娱的活法,用似泪非泪坦露,用浸血的诗的语言,打点着自己如诗的人生行囊,至少在我的心中是这样,是苦非苦,乐观自然,听之受用无穷。
不但如此,他临生命大限时还不忘向死亡叫上一板:"死未打算,毕竟不由人愿!"其时,他离死亡不到两天时间了。父亲是63岁去的,走得很清楚,正是我读高二的时候,弥留之际也不许别人告诉我,生怕惊动了我。
此时,我想起了徐志摹的诗: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们一直是在父亲的不断激励而非过于严厉的管教中长大的,他把最美丽的云彩留给了我们。前前后后,我们也都努力地选择和实现了自己的目标,最终均在父亲"功完果满去蓬莱"的愿望中成功地走向了社会。
以此作记感激我们的父亲,一个如山高大如诗优雅丰富的父亲!
二00六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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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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