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69年夏天。
a厂是个拥有几万职工的大厂,婉儿是这个大厂的厂花。但这朵美丽的鲜花却没有一位勇敢的小伙子敢去攀摘。因为她出身不好,且社会关系复杂,尤其吓人的是其叔父在台湾……
婉儿也不怨天尤人,婉儿认命。当时众多出身不好的人都不怨天尤人,都认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要来到这个世上接受改造,理该要低人一等。因为出身,投胎到谁的肚里是无法选择的,只能看作是上帝的安排。
然而,婉儿毕竟太漂亮,长像竟极像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而当时演不演样板戏,演得好不好,是衡量一个企业革不革命,算不算优秀企业的重要标准,所以婉儿就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入选。
婉儿当然千恩万谢,感动得流过好几次泪。她演铁梅演得很成功,职工们给了她很高的评价:好像!同时也为她惋惜:婉儿要是出身好就好了。
有一个叫向东的青年,转业军人,十代贫农,旧社会苦大仇深,在厂保卫科供职。这天晚上,他屁股后面吊了根短火在台下看戏,看到王连举出场便突然抽出短火,跳上台去,大声喝道:“王连举,你这叛徒,老子一枪崩了你!”说罢就要开枪,幸亏演铁梅的婉儿一把拖住。
后来工宣队长就对婉儿说,向东是最值得信赖的革命接班人,最红最红的红五类,你如果要投身革命就嫁给他。
婉儿当然要革命,便嫁给了向东。大家都说婉儿得了路。婉儿也确实感到幸福,每次填表,她都首先填“配偶”一栏:向东,家庭出身贫农……她觉得人们不再用歧视的目光看她。而向东呢,有人说他被美色迷住了,丧失了无产阶级立场。他填表便最后填“配偶”一栏:王婉儿,家庭出身地主……这时,他便感到脸上无光,感到组织上没那么信任他了。
革命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各行各业各单位都揪出了大批的走资派、叛徒、特务,据说还有许多反革命份子在蠢蠢欲动,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十分激烈。
一天,保卫科长找向东谈话,他说,国民党反动派最近趁我们搞文化大革命之机,妄图反攻大陆。据可靠情报,我厂喑藏的特务及地、富、反、坏、右分子已与台湾取得联系,准备里应外合,以颠覆无产阶级政权。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决战,关系到千百万人头落地的问题。为粉碎敌人的阴谋,我们决定采取革命行动,将可疑份子一网打尽。组织上依然信任你,希望你在这次清理阶级队伍中站稳立场……这就看你的了!
保卫科长一席话,将向东原便绷得很紧的阶级斗争的弦拧到了最大限度。就看你的了!组织上为何突然这样讲呢?这话的潜台词是?向东顿时觉得脑子里血往上冲,难道婉儿她……?向东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婉儿的父母都是右派,最近被斗争、游街。她的叔父在台湾,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会忠心拥护无产阶级吗?最近她回去过一趟,说不定就是与台湾的叔父联系……不错,婉儿对我好,但那分明是糖衣炮弹,是美人计。她故意与我哄耍,开玩笑,甚至打闹,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她内心的紧张。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公文包动过,那里面有保卫科的机密文件……
我的天啦,想到这,向东不觉出了身冷汗。他为何如此麻痹,丧失警惕呢?其实,这条美女蛇早有暴露,那回他要枪毙王连举……
与其说让保卫科来逮捕,不如自己将她送出去。向东想,便大踏步地朝家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夜,那么昏暗,高音喇叭传来雄壮、沉重的革命歌曲,一切都处于大革命的前夜。
向东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在门口喘匀了气,将钥匙悄悄插入锁孔……但是,昏暗的房间里并不见婉儿。睡了?他想,便悄悄往里走。“不许动,举起手来!”向东一怔,额上立刻渗出冷汗来。只见婉儿站在门后,一把锃亮的五四手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向东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这么快就证实了。哈哈哈哈……他发出一阵痛苦的狂笑,革命理智告诉他,革命者在阶级敌人面前一定要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但是他的笑立刻被喝断了:“举起手来,不许动,否则我开枪了!”婉儿说罢,做了个射击的姿式,那神情与电影里的女特务毫无区别。
向东脸色煞白,他从来不曾用这种口气说过话,小心地问:“难道你一点不念夫妻之情?”“夫妻之情?哈哈哈哈……”这回轮到她笑了,那般狰狞,可恨。这笑更加激起了向东的阶级仇,民族恨,这时他已冷静了许多,他想是自己为革命献身的时候到了。他将双手慢慢地举起来,举起来,在经过腰部的时候,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拔出短火,就是一梭子,叭叭叭,婉儿应声倒下……
向东吹了吹冒烟的枪口,自言自语地说:“死有余幸(辜)。”婉儿倒在血泊之中,殷红的鲜血慢慢渗出来,在地上蜿蜓出一个弯弯曲曲的“之”字。向东走过去,发现婉儿脸上竟挂着微笑,就像睡着了一样安祥、美丽。他的心突然一阵紧缩,想起顽皮的,爱开玩笑的婉儿,想起“王连举”昨天来过……可怜婉儿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王连举那支道具手枪。
-全文完-
▷ 进入厅中一排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