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劈里啪啦的和牌声像开混泥土绞拌机一样将刚刚合眼的孤老头吵醒,他立刻将事先准备在枕边的两坨棉花塞上耳朵,企图重新入睡。然而,孤老头房间的墙壁似乎不隔音,那塑料块与桌面的碰击声每一下都好像击中他的要害,让他心惊肉跳。孤老头在文革中挨过一次审判,尝过法官对他拍惊堂木的滋味,这时他记忆犹新,心有余悸。
孤老头只好颤巍巍地爬起来,像躲空袭警报一样去躲避麻将给他造成的不堪忍受的干扰。
孤老头有过一块上海表,但走走停停,快慢在正负两小时之间,孤老头幸亏不坐火车,否则定将误事。孤老头也不需要什么时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他有时醒来是早晨,有时起床是晚上,有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但是都没关系,所以就没有开那上海表。
孤老头这时往外面走便属于“有时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只觉得外面很黑,天上没有星星但有月亮,他经过的小巷两边的住房窗户有的亮着灯,但路上绝没有行人,所以那些房子里传出的劈劈啪啪的麻将声便像是夹道欢送他。孤老头便突然来了个黑色幽默,想自己死的时候,如果碰上这些高邻都在打麻将就好,那么抬出来的时候也不至于像抬条狗那么冷清,多少有点鸣炮奏乐的味道。就麻将的普及与逗人喜爱看,这并不是奢求。只是孤老头又有点于心不甘,在生受尽麻将之苦,死后还要麻将送终,未免太窝囊无志气。
孤老头在出巷口不远处的一座小雕塑下的台阶上坐下来。雕塑是两个少先队员,一男一女,女孩捧着一束鲜花,男孩将一只和平鸽高高举起放飞。
和平鸽有点像乌鸦,男女少先队员身体比例也不怎么对称,但这是小巷居民委员会造的,有这水平也就不错了。这是孤老头常来的地方,来了就要久久地注视这尊雕塑。
孤老头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女,也是这个年龄,但是他们不来看他这个爷爷,一次也不来。孙子是太远了,在北京。外孙女是她妈妈不让她来。孤老头这个女儿恨孤老头,原因是她丈夫有一次带一个女人在家里睡,被孤老头碰上了,孤老头便骂女婿,女婿便要与女儿离婚,女儿就恨父亲拆散了她的家庭。后来女儿与女婿终于没有离婚,条件是不许女儿再与孤老头来往。
孤老头选择这个地方是喜欢这两个雕像,觉得与他们在一起比较不孤独,这和小孩子有个洋娃娃为伴就不觉得寂寞是一个道理。另外,附近还有一盏路灯,路灯可以把孤老头的影子投在地下,孤老头有时让影子像皮影戏一样动,怪有趣的。
孤老头本来是有住房的。有一次儿子来信说要接他老人家到北京去过老,说您这么大一把年纪,八十岁的人了又有高血压,您就到北京来过老吧。孤老头便将房子退人了,家俱也变卖了,准备不回来了。谁知后来儿子又没来接他,退房子的人又搬了一些东西进来,而且房钱什么都付了,孤老头觉得反口又对人不住,就托一个经常来看他,在生活上照顾他的学生四下租房。那学生便说您既是不去了,房子就不要退了。孤老头便说那房子我也不喜欢,没有厕所,不就用。到学生下次再来看他便搬了。他搬了几次,最后便在现在这座私人盖的二层小楼房的底下一间小杂屋里住下来,孤老头说这里要好些,而据学生看是一次比一次差,至于与原来的一室一厅一厨则简直无法比,而且厕所隔得更远。
孤老头在原来自己的房子住的时候,一直是那位讲义气的学生给他买菜、买米、煤。后来孤老头的女儿找那学生,要他不要管她家的事,那学生也就不便公开“学雷锋”了。并不是学生怕她,而是如果他坚持这样做,孤老头的女儿就会去找孤老头扯皮:“你知道你这样做对我的影响吗?人家会说你有崽有女还要别人买菜,现在正是学校组织上对我考察的阶段。最近就要提我为年级组长,如果你影响我入党,我跟你没完”。
孤老头便说:“其实我早就跟他说过,不要他再送菜来了,从小我就希望你进步,我怎么会不考虑你的前途呢,上回是血压升高才要他又买了一次。”
“你总有道理,这次是血压升高,下次是感冒,我不信你的,你要讲具体一点,就是以后如果生病不能去买菜,你吃什么?”
孤老头想了想说,“吃南瓜。”
女儿一看,床底下确有一个大红南瓜,这老头一生就爱吃南瓜。“吃完南瓜呢?”女儿接着问。
“吃腌菜。”
“一年四季有腌菜吃吗?”
孤老头用手摸着满是银丝的脑袋,像回答老师的一个问题,终于给了女儿一个满意的回答:“酱……酱油拌饭。”
后来搬了几次家,女儿倒是没再找来,也许她确实找不到父亲了,也许她的组织问题解决了。但那学生也没再多来,他下海经商去了,忙。孤老头便在房东那儿匀点菜吃,有时,卖菜的也将卖剩的菜挑到巷子里来。如果下雨,挑担的不来,房东家也没多余的菜匀,孤老头便真吃酱油拌饭。
其实小巷里的邻居都好,他们的缺点无外乎姑嫂不和、婆媳扯皮、夫妻打架,还有就是爱搬弄是非,但这些都未违法,他们唯一的违法行为是赌博打麻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男女女都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间断的时候,这便让孤老头受不了。因为他的楼上、前后、左右都打,他夹在中间便被包围了。
孤老头有一次从影响休息,影响孩子学习的角度去劝那些邻居不要打麻将,要打也要有节制,邻居们都点头称是,并不反感,有的甚至现身说法列举出麻将的影响来证明孤老头的说法是正确的。
孤老头和邻居的关系搞糟是有一次派出所的来小巷抓了赌,邻居怀疑是孤老头报的信,其实孤老头不会干这种事,况且他也不是个觉悟很高的人,更没有这等气慨与胆量。
所幸是房东家碰巧那天两公婆打架,将麻将牌出气砸了一地也就因祸得福没被抓,不然,孤老头怕是只能去住饭店了。
孤老头既是出淤泥而不染,不愿“下驾”去打麻将,自然就脱离了“淤泥”,而“淤泥”也不在乎孤老头这朵茕茕孑立的80岁的“清莲”,孤老头的“高尚品质”便没在小巷放射出多少光芒,只是落得个被麻将淹灭的下场。加上“告密”一事,邻居们自然恨这个孤老头子。只是,孤老头自己却不知道邻居何以突然都不理睬他了,而且人们似乎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于是,他便尽量和蔼可亲一些,逢人便笑,无论老幼。但人们都报以淡漠与不屑的表情。有一次,他去逗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妈妈便立刻将孩子抱走了,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还有几回,他听到几个堂客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孤老头子,没儿没女……孤老头感到极大的失落,他终于成了个独来独往,自言自语的孤家寡人。而且要命的是,他觉得人们打麻将的声音愈来愈响,故意冲他而来……
孤老头在塑像下面没坐多久,便发现他今天起来的正是清晨。不远处有人走动,推车的,挑担的,搞锻炼的。夜幕徐徐掀起,东方露出晨曦……孤老头许久没有在这么正常的时候起来过了,便伸伸腰,踢踢腿,做做扩胸运动,他突然感到头脑特别清醒,感到有一种要高声说一句话的欲望,便放开嗓子脱口而出说了句英语:how fresh the airis!
就在这时,有一男一女两位少年窜到孤老头身边,喊“爷爷爷爷”。孤老头一惊,还以为那两尊雕塑活了,看看那雕塑分明又在,便兴奋地应了。孩子们说,“爷爷,您刚才说的是外语罢,告诉我们念好吗?”孤老头说:“那敢情好,外语如果像你们这种年龄学,将来一定了不得,我那时也是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便学的,已经到了能口译的程度,本来要去当翻译官的,后来没去成,便一直在中学教外语,你们跟我学没错,你们又聪明伶俐,长得这么可爱,一定能学好的……”他边说,暗地用手指掐了掐大腿,,他感到一阵疼痛,便知道不是梦。
孤老头一席话,说得孩子们很高兴,孤老头又将刚才那句话示范了一遍,然后翻译给他们听,即“空气多新鲜啊!”
接下来他就给孩子们安排了辅导时间,每天早晨六点到六点半,从明天开始,地点呢,孩子们说就在这儿,塑像下面,孤老头开始同意,后来又说这儿不好,过路的人多,还是去他屋里好。孤老头便带两个孩子到他的住所去。一路上,孤老头趾高气扬,狐假虎威,邻居们都停止漱口、洗脸,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
送走孩子后,孤老头顾不得吃饭,便开始翻箱倒柜,寻找教材、练习簿、纸笔等。另外,还要将那块17钻的上海表对对时间,以保证每天起来都是早晨。
教材有几处被老鼠咬烂了,孤老头用铅笔将它填补完整。教了几十年外语,这些他已烂记于心,但是他还是将26个字母反复念了两遍,他发现因前面缺了几颗门牙的缘故,“f”字总有些漏风,于是fff了一阵,这不是好玩的,打基础的时候如果不念准,以后纠正起来就难了……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踏实,当他备好课,做好教学前的一切准备之后,上海表便正指着晚上十点,扣除快两小时的误差,该是八点钟了。孤老头宽衣就寝,他的头顶与左右前后照例是麻将声声,但孤老头并不像以往那般烦躁,他甚至有一阵子对他们能够理解,人是得有所事干,他脑子里塞满了abcd……
待到孤老头被一阵和牌声惊醒一看表7点,吓了一跳,后来想到要减去两小时才放下心来。他赶快洗脸漱口,作好准备。
他端着板凳坐在阶级上,焦急而有些兴奋地等待。每当听到脚步声便抬头看一下,但两个孩子始终没来。他们让孤老头白等了一早晨,一直到太阳很热地照到阶级上,孤老头才悻悻地进去。不过他并未灰心,他想,小孩子贪睡,也许睡着了罢,这正是孩子的可爱之处。如果他们像大人一样,老早就起来了,那还叫孩子吗?
第二天,孤老头起得更早些,然而,孩子们没来。孤老头想,他们是不是找不到地方了呢?第三天,孤老头便在他的手表八点钟的时候慢慢地朝那条通往塑像的唯一小路走去,他不住地左顾右盼,一步一回头,然而,两个可爱的孩子竟像梦一样永远消失了。四天,五天,一个礼拜,一个月,他们从此便再没有出现。孤老头却不甘心,每天仍坐在阶级上死心塌地地等待……
冬天的时候,孤老头病了,阶级上很长一段日子再没见到他的身影。
待到孤老头再一次出现已是第二年开春很久了。人们见到他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他的双肩已背不起那件曾经很合身的中山装呢外衣,双眼凹陷出两个黑洞,颧骨很高……只见他战战兢兢地扶着门槛翘首远望。
一天,他终于看到了两个孩子,只是比印象中高点。然而,正当他以极大的,全部的热情欢迎他们到来时,两个孩子却进了隔壁邻居家,从与邻居的谈话中,他知道他们是来打麻将的。
孤老头叹了口气,便折进屋去,他这一进去便再没出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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