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时十二岁。那年月,田土刚刚承包到户,庄稼人对读书不怎么重视,认为娃儿们能识几个字,算几个数,不象上辈人那样当睁眼瞎就行了。最高的理想也就是把田土种好,多打粮食,不挨饿就是幸福。所以,我读初一那年,我还像在小学读书那样:没上课的时候,不是往河里钻,就是朝山上跑,摸鱼、捉鸟、打蛇、捣蜂窝……率性而为,时时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民,感到有无限的乐趣;农忙时节,就帮着父母点播、收割。当父母夸我顶得上半个劳动力时,我俨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念完了初一,父母看着我的成绩单“表扬”我说:“我们原先在生产队舞一天锄头也才12个工分,你这个娃娃考一天就有50分(两门课),比我们行呢!”我知道这是父母在善意地挖苦我,却也难忍住笑,就一溜烟跑出门去了。那时,谁读书成绩好是少有人赞赏的,而谁要是能轻松地挑起两百斤的担子,就准能赢得众人的称赞:“这个娃娃有出息,二回(将来)要打个好妹妹(媳妇)。”而我是从来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称赞的,我自然不在意我的语文30分,数学20分了。只狠狠地想:哼,那算个哪样!用不了多久,莫说是两百多斤,就三百斤也不在话下。
读初二了,大约是开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校长和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走到我们教室门口,向正在讲数学课的宋老师招呼了一下,宋老师点了点头说:“进来嘛。”一个女孩便轻盈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宋老师是个极为严厉、不苟言笑的人,那女孩进来也不介绍一下,只指了指一个空位叫她坐下就又接着讲课了。但那一天,我的目光却被那女孩吸引了一节课__女孩留着“上海头”(也就是今天的学生头吧),一张白净红润的圆脸,长长的睫毛掩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一袭红红的碎花连衣裙,一双白白的凉鞋,出奇的清秀俊美,是我以前只在画里看过的那种姑娘,而眼前的她分明又远比画里的好看得多了。而不象我们这般农村娃儿:女娃扎辫子,男生马桶盖,青、蓝、灰三色装扮着我们的每一分钟。我不由呆呆地想:画中那样美丽的人这世竟有真的!我第一次意识到还有比粮食丰收更大的幸福。下课了,我第一次没出教室,看着她的坐位想了许多许多。放学时,我有意和那女孩走得近些,忽听得同桌水毛高声说:“班上来了个漂亮妹妹崽,就想去讨好,又不看看自己是哪种子!人家看得起你?”如此“丑事”(那时我们认为男女生交往有点“丑”)被人看穿,绯红着脸要臭骂水毛,却被她转身看我们时的笑脸把的脏话化在肚里,我恼怒地捶了水毛一拳,飞达达地朝村子里一条小巷跑去,水毛他们在我身后轰然大笑。
回到家里,想起水毛说的话,自卑得不得了。也是,人家是哪样人,看得起你?看看自己这身灰衣服,衣服的版图上还划出了几块“责任田”,土头土脑的模样--悲哀在我的心里弥漫开来。此后,每天下课,我仍旧出教室。但再也不往学校门前的小河滩跑,也不爬校园里的大树了。因为水毛他们要“乱讲”,我也不敢去打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更不敢接近直她半步。我只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默默地偷偷地看她在校园里如蝶儿飘来飘去,竭力搜听她那让人忘忧的声音,幻想着粮食丰收以后的未来。一个月后,班里进行了一次数学测验,宋老师在讲台上发卷唱分,声音随分数的高低而起伏,这大概是宋老师常用来激发学生自尊心的一种方式。“柳雪,九--十--五”,高八度长音刚落,一朵红莲飘上讲台,拿了卷子又飘然回到坐位上。原来她叫柳雪!多好听的名字,刚把这个名字默念几遍,一个十分熟悉的略略变了点调的高八度长音又从讲台上传来:“吴书林,二--十--五”,这声音在以往我听了只是赖皮似地一笑了之,可此刻,这声音竟象把刀子一般刮脸、伤心。我硬着头皮走上讲台,如接火炭般地接过卷子,卷子上出现了两个湿点,我第一次为如此糟糕的成绩而落泪。
这以后,我看见先是班上的一些女同学去问她作业,继而一些男生也去向她“请教”,就连水毛这家伙也去向她“请教”了几回,而我竟一点也不想借此“报复”水毛,把那次水毛“调戏”我的话也向他说一篇,像水毛这种脸皮厚得早的人,缺的就是这种“调戏”!我没有勇气,也实在不愿意把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把雪和他牵扯起来,尤其是水毛!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嫉妒,也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可象我这种二十五分水平的人,提出的问题在她眼里能叫问题?我怕她在心里冷笑着说:“连这种简单的题目都不会,笨都笨死了。”--我不去问她,决不!
于是,我第一次抗拒了父母的命令,我把镰刀一摔,大声说:“早晨我不去砍柴,我要考大学!我要考大学!”父母也是第一次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并以很特别的口气夸我:“好!好!娃娃崽,有志气!我们支持你,只要你肯读,读到外国去我们送你。”我趁机向父母要了两元钱,马上跑到离我家两里路远的供销社,我去得太早了,供销社门还没开,我就使劲地敲门,高喊:“买作业本,快开门!”(那时的我就这般无礼貌)如此三遍,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雪!我一时紧张得不知所措,涨红着脸重复着一句话:“买作业本,买两块钱的。”雪见我这等窘样,扑哧一声笑了,说:“这么早,买这么多作业本去做生意呀?”(当时作业本只2分钱一个)我木木地答:“不做生意,做作业。”她搬了凳让我坐着,点了一百个作业本给我说:“够你用到毕业了吧。”这时和稍稍正常了些,答话还是木木的,说:“可能用得到初二毕业吧。”雪便银铃般地笑起来:“你讲话真好玩,初二毕业,学校发毕业证么?”我也憨憨地笑了。我们终于有了第一次交谈,在交谈中我才得知她家原来是铜仁城的,爸爸因工作需要调到乡供销社工作,全家就跟着搬到乡下来了。
带着一百个作业本,也带着一百个从未有过的愉悦(或许那就叫幸福)回到家里,我的“灵感”突生,立即在一个作业本上“赋”小诗一首,“诗”云:“啊,好看得很的雪,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要超过你,只有我超过你,你才会看我得起。”(那时能有这水平也是超常发挥了。)从此,我听课格外专心,每天都要自行加码,要做比别人多几倍的作业,开始每道题对我来说都是难解的“天题”,我几乎无法坚持下去。但我反复地诵读那首自创“小诗”,居然比世界上任何伟人说的名言都管用,面对“天题”们,我表现出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革命气概”。我很快得到了老师的表扬,特别是数学老师的表扬说:“现在连吴书林也晓得哪样叫x+y=z了,了不起哟。”那时我只一心想把成绩赶上雪,就算是现在看来这样具有抑揄之音的话也让我激动不已。可我还是不敢去向雪请教,直怕她看出我的笨来。遇到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又很想去向雪请教,为此我想了个自以为妙的方法:就是在深夜时分把题目抄在纸上,并写上:“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把这几个题目托梦给柳雪,让她帮我解答解答吧。给菩萨磕头了、作揖了。”然后在煤油灯上点燃,十分虔诚地看着灰飞烟灭,也十分郑重地上床睡去,巴望雪能在梦里给讲一次作业。有一次,难题太多了,差点引发一场火灾,引起四邻一阵慌乱,招来父母程度不轻的责骂,奇怪的是这些给我造成的不痛快竟会如酒精一样很快挥发掉,唯令我沮丧的是雪偏偏一次都不肯在我的梦里给我讲题目,也没有出现我想像的情景:第二天,一到学校雪就笑盈盈地向我走来,说:“你昨晚捎(烧)过来的题目,我都给解出来了,坐着,我给你讲讲。”没有,什么都没有,天还是昨天那样暗,题也还是昨天那样难。我只好一个人悄悄跑到老师的宿舍里去求教。清明上坟,我恍然大悟且惊:烧纸是祭亡灵的呀,!?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几耳光,并自责地骂:“世上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的蠢人了。”后来又想起烧给雪的纸上都写有“菩萨保佑”。像雪这样的好姑娘,菩萨是有眼的,如此一想,我的自责就减轻了些,而我那种天下独创的请教方式也寿终正寝了。半期考试,我的语文、物理居然考得六十分,尤其是数学还得了六十五分。宋老师在班上第一次正式表扬我说:“吴书林同学由二十五的起点,在一个月内就上升到了六十多分,是我们班上进步最快的同学,希望大家向他学习,要勤学多问。”我低下头,怕同学们看见我失控的泪水,不过这次的泪里含着喜悦、信心和勇气,因为老师看重我了,最重要的是雪向我投来一个满含鼓励的微笑。慢慢地,我有了向雪请教的勇气,我不怕她看出我的笨了。雪也似乎很欢迎我。一次,她给我讲完题目后说:“你知道吗?班上的男同学都爱到我家去买作业本,一次买一个两个的,只有你蠢头蠢脑的,一下子买了一百个。”“……!??”我愣愣地看着她俊秀的脸庞,我有点忌讳别人说我“蠢”的。“不过,这种蠢是种很有前途的蠢,还剩多少作业本?要不要我再给你拿一百个?”“嗯……,还有几十个吧。”“用得这么快?”“不用快点,我就追不上你。”我超常聪明地说出一句双关语,而雪好象只听出“单关”的意思,依然笑笑地问:“追上我又怎样?”“我想……我想……,可以考大学。”我讷讷答道。“追上我就能考大学吗?”“咋个不可以,你现在看起来就象个大学生。”她笑了,很甜。“那考上大学又怎样呢?”我本想说:“我就有资格娶你,有能力让你过上幸福日子。”却说成:“可以为祖国为人民多作贡献。”“你是在给我口头写作文吧,你要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就是为祖国为人民作贡献了,你要是老这个样子呢,我们国家就没希望了,你就是在为国家为人民增加负担。”雪说完轻轻地笑了,笑得我心里一片灿烂,雪,这冰雪聪明的话你是如何想出来的?你莫不是上天派来点化我的那个人?雪,美丽的雪,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听你讲话了,我不怕水毛他们“调戏”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变得聪明起来,反正到“初二毕业”时,雪的总分竟意外地少了我5分而屈居第二,当我在全校师生面前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和日记本时,雪微笑着向我伸出了大拇指,同学们也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我仿佛看见我和雪肩并肩地走在大学校园里,在傍若无人地争论一问题。散学典礼后,我对雪说:“没有你,我还是个笨鸟,我想把这个日记本送给你,我有奖状就够了,莫嫌弃好吗?”雪笑笑地说:“好的,只是你的成绩并不是我的功劳啊,第二名的奖品也比不上第一名的哟。我可占大便宜了,你现在和我去我家吧,到时再说。”到她家里,她在她的奖品上在写了一行字,递给我说:“作个留念,我爸爸要调回城里去了,其实,你这个人有点好玩,不容易让人忘记,你要继续努力,咱们在一中见!”我怅然若失,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回到家里在。但看着雪照片上的笑容,读着雪写在日记本扉页的赠言:“赠给一个上进心最强的同学,相信你能实现你的大学梦。”我似乎看到了我未来的幸福,是的,雪,相约在一中,你等我,不要跑得太远……
一年后,雪考取了一中,而我,兴许是命运的安排,考试时偏就生起病来,只考取了二中,我与雪终究没能相见在一中。但我仍做着与雪在大学齐飞的梦。高中三年,雪虽只来二中看过我几次,可每次都给了我无比的动力,使我这只笨鸟孜孜不倦地奋飞。然而,命运再次捉弄人,三年后,雪如想象的那样考上北师大中文系,而我总是那么倒霉,高考前一天,我被刹车失灵的自行车撞了个半死,昏头错脑地考了三天,结果只考取了本地的师专中文系,我最终没能追上雪这只高飞的凤凰。如今重拾这些旧片断,也拾起了淡淡的伤感。但无论如何,我因她而飞出了一个小小的山村,仅此一点,我对雪的思想与感激,将直至生命的终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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