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星期六的晚报，看完了其他的内容，她照例开始浏览起征婚广告来。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在其中的一则上停了下来。“2678，”这大概是代号吧。“男49，1·70米，离异女方责任，独子自立工作，高知家庭，大学本科，国企工程师，独居。一生执著地追求真善美，个人素质极佳。觅本市较高层次的有缘女性，共同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出于一种职业敏感，她立刻就看出了这段话在文字上的毛病。“自立工作”，这是什么话，既然工作了，也就意味着自立了，还需要重复吗。还有，什么“一生追求真善美”，就像是别人在对他作盖棺定论。“个人素质极佳”，真正成熟的人，是不会像这样把话说得那么满的。

把所有的征婚广告都看了一遍以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刚才的那一条。她浏览过很多征婚广告，从来也没有把它们和自己联系过，可今天的这一位，却让她有点心动。首先，是那个人用有毛病的文字写出来的条件。如果包括年龄、身高之类的都在内，实际情况和写的一致的话，还真和她的要求比较相符。另外，她很想看看，一个这样描绘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她已经有初步的结论，觉得那个人有点自我感觉过于良好，显得有点儿浅薄。不过，人家是学理工的，不必要求太高了嘛。怎么样，写一封应征信？去和那人见见？对自己的这个念头，她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时不时地想起这件事来。终于有一天，她说服了自己，见一见没什么关系，就算是增加一种经历吧。她提起了笔，信写得很简单，称呼是“2678先生”。她说，看了他的广告，有兴趣和他认识。对于自己的情况，就说得更简单了，离婚，无孩，独居，大学文化，从事文字工作。最后，留了一个传呼号，按报纸上写的地址寄出去了。

三天以后，她正在上班，传呼响了。一看，一个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她马上想到可能是那位2678先生。电话通了。“喂—”　一个男人荡漾着笑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那声音听起来还比较年轻，让人联想到一张白白的，稍许有点胖的脸，即使不胖，也不会是那种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

“你好。”她开了口，还没想好下一句该说什么，那头已经先说话了。

“你的信我收到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见一见面呢？”

还没等她回答，从电话里听见有传呼机的呼叫声。2678先生忙说：“你稍等一下。你不晓得，我收到的信好多哦！就这一会儿，就有几个传呼。”喜气洋洋的心情，让她在电话这头都能感觉到。也就是在这一刻，她肯定了，自己是不会接受这个人的，但是，她一定要去见见他，满足一下好奇心。

“到哪儿见喃？”她说。

“地方多得很嘛！比如说，后子门那儿的街心花园。”　

“怎么知道是你呢？”

“你只要准时出现，我就在那里。”

“在那里的人多得很嘛。”

“你看到顺眼的就是。”

“自我感觉那么良好嗦？顺眼的人也很多嘛！”

“那不见得！”

时间定在两天以后，因为他这两天都已经安排满了。他当然是拟定了一个日程表的，免得发生几人同时或者重复接见的情况。

最后一个细节是请那位先生手里拿着一张晚报。

放下话筒，她觉得很轻松，有一种要去参加一个有趣的游戏的感觉。

到了约好的那一天了。

晚饭之后，夜雾弥漫。一月的天气，还不到七点钟，天已经几乎全黑了，去不去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上了自行车。到了地方，她在路灯照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下了车。

约定的地方站着好几个人，都是男的。　路灯昏黄的灯光，把他们脸上的线条都变得柔和了，似乎个个都没有皱纹，没有斑点。按照那人说的“个人素质极佳”，应该看到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士吧。对了，还有“顺眼”。她用眼睛在那几个人中挑选着，觉得没一个够得上这样的标准。不一会儿，别的人都一个个地走掉了，只剩下一个胖胖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她看见他正在抬起手腕看表。只能是他了。她窃笑了一下，果然是个胖人。她一直觉得，人只要发胖了，总要多少给人愚笨的感觉

她走上前去。“你好。”那人看了一下她，说：“你好你好，我没有想到你还那么准时。”

“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但是没有看到你手上拿报纸，就在那边等了一会儿。”

“就是，走的时候忘了，其实我今天专门去买了一张报纸的。”

他们在街心花园里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花园里的其他长椅上也都有人，看起来都像是谈恋爱的。她想，在别人眼里，肯定也会认为他们是谈恋爱的。

刚坐下一会儿，就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来推销玫瑰花，说的话很动人。“叔叔，买一枝吧，买一枝送给阿姨吧。你看这花多美啊，阿姨一定会喜欢的。”对于第一个、第二个，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不买，不买，我们不要。”对于两个还几乎是陌生人的人来说，是不需要玫瑰花的。可是，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又来了一个······看来，只要看到他们手里没有花，那些小姑娘就会继续来兜售。这情形，让人很无奈。于是，当又一个小姑娘死皮赖脸地站在他们面前不走的时候，他说：“哎，买就买吧。”说着掏出了一张10块的钞票。“10块钱啊？”她很吃惊。

“是啊，我已经买过好几枝了。每天晚上她们都在这里，专门赚这些人的钱。”

“也就是说，你在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是的。”迟疑了一下，他点了下头。

“和多少人见过面了？”

“······有七八个了吧。我登了征婚广告以后，收到了好多信哦！不瞒你说，你的编号是143。”　

“哦，143。”她笑起来，“怎么样，见过的那些人中间，有满意的吗？”

“怎么说呢，有的人条件很好，但是人长得差了点，有些人长得漂亮喃，文化水平又太低了。”

“恨不得把所有人的优点都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又不可能，于是体会到当皇帝的优越性。”

“你说对了。”　他很注意地看了看她，“我觉得你还有点可以嘛。”停了停，他又说，“说实话，包括你在内，真正受过高等教育的，只有四个。”

“你很在乎文化程度吗？”

“那当然哦，不然可能还不会离婚呢。我和我的前妻就是因为文化程度相差太大了，太缺乏共同语言了。”

他讲起了他和他的前妻的事，一个很有普遍性的故事。然后问她：“可不可以讲一下你的故事呢？”

“没有什么可讲的，都差不多。一种类型。”

“看来我们还是有共同之处哦。”

“就算是嘛。你是学理工科的，是吧？”她不想谈自己，转移了话题。

“是啊，但是，我觉得我的文科知识还是可以的，包括写文章。”

“‘个人素质极佳’。”

“哦，你都背得到了嗦。”

“我觉得可能你不说那个‘极’还要好些。”

“哪里，就是要说，那样才更有吸引力嘛。其实我还是注意了分寸的，比如说后面那句，‘觅本市较高层次的女性’，我本来不想加那个‘较’的，就写‘高层次’，又怕把相当一部分比较可以的人拒之门外，让人家不敢来了。”看来这个人还不光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应该说是太好了。心里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

他注意到了，“你想走了吗？”

“啊，有点冷了。”

“那就走吧。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没有好远。”

他把刚才买的那枝玫瑰花丢到她的自行车的筐里。

“再见。”她骑上车，一下子就隐没在了越来越大的夜雾中。

骑了一节路，她扭过头去，看了看刚才的那个街心花园。花园笼罩在大雾中，连昏黄的灯光也迷茫得几乎要看不见了。想起刚才的一切，就像一个梦。在那梦里，是两个拿着一个剧本的提纲，任意发挥的演员。此刻，那台刚刚演出过的即兴剧，已经消融在了大雾中。

她觉得今天晚上还是有收获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