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称为灵魂绝唱的情书,我只看过一本,这就是《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卡夫卡是那种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当成文学的人,他把自己的一生仅仅当成一个梦,或一场正在经历的梦。卡夫卡短暂的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四十多岁死去时,仍是个单身汉。他就是一个梦,梦里有流星,有焰火,有着魔鬼般的奇思异想,又有着最温情最纯洁的心灵独白。任何一个人读他的小说都会坠入他亲历过的恍惚迷离之境,就象我们浏览一部法典,读过最初几页之后的踌躇心理。而读他的日记情书,则处处可触着卡夫卡的梦,梦里的现实,却远比我们亲眼看见的更为清晰,更为确切,同时也更为重要和深邃。我往往将卡夫卡看成是一位心思极为细腻的女性,他优柔寡断,又洞若观火,他深思敏锐,又呆板固执,他温柔善感,又冷酷绝情。这样一个通灵宝物,是文学真正的梦想,也是现代文学百年来的现实机遇之一。
在开始和密伦娜的交往之前,与菲莉斯•鲍威尔的爱情,几乎摧毁了卡夫卡,当然,在卡夫卡眼里,菲莉斯是某种与文学的梦正相背反的极不和谐的现实的强大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卡夫卡觉得自己被扯成了碎片,被世俗的力量所洞穿。他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都丧失了,他的梦,文学之梦,在菲莉斯看来纯粹是浪费时间,有损健康的不智行为,甚至,是某种胡言乱语。而一开始,卡夫卡就将菲莉斯当成纯粹的文学对象,一个面貌模糊不清的倾诉对象,一个现实世界的联系通道,一个将自己全部的文学天赋,一种惊人的灵思妙会迸泻出来的梦想天堂。在这一交往过程中,卡夫卡忧虑万分,既害怕自己的文学创作因为定婚直至结婚而终结,又害怕自己孤身一人没有抗拒生活风暴的能力,从父亲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获得独立和自由,而正是前一种因素,一种对文学的热爱和本能的欲望,战胜了世俗的爱情。内心的折磨,即担心菲莉斯因此而受到伤害,使卡夫卡自责不已。我们可以感觉到卡夫卡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纯洁,他不想伤害任何人,甚至为了不伤害动物——鱼,而坚持素食。
与密伦娜爱情开始于书信的联系。密伦娜是一位有着独特个性的年轻女作家,在维也纳颇有名气。她看了卡夫卡小说后非常喜欢,打算将小说翻译成捷克文。于是,卡夫卡与密伦娜的爱情,人们称之为卡夫卡晚年最动人的灵魂绝唱开始了调音发声。这部绝妙而异常真实的情书,我从头至尾看了多遍,里面真是太丰富了,就文学技巧而言,卡夫卡面对同是作家的密伦娜使出了浑身解数:热烈的表白,强烈的诗意,华美的乐段,堪当完美的句子,经典的悖论语言,象征等等,精湛地表现了卡夫卡内心世界时时喷涌而出灵性,此时此刻的感觉和神秘,对整个世界的无比优异的洞察力。
卡夫卡的文学之梦不会放过一切的表现机会,而文学的生命就在于表达。当文学只在内心的时候,文学实际上还处在孕育状态,一但获得表达,无论方式如何,它才能够呼吸,获得生命。卡夫卡的整个文学梦境,几部残篇长篇,几十部精美的短篇,也许只是他巨大梦幻中的一部分。他的书信和日记,以及未完的手稿,人们可以想象,卡夫卡的梦境延伸得多么远,多么深邃,且又是多么特别。这个精益求精的人!
密伦娜勾引了卡夫卡。作为有夫之妇的密伦娜绝非通常意义上的美人,或以为她是一个游手好闲的贵妇人。密伦娜是司汤达小说中那类热情似火,勇敢坚强的意大利女人,有着独立的人格和狂热的激情,尽管她不喜欢卡夫卡苦行僧似的寂寞生活,可她爱上了他的天才和纯洁的灵魂,她点燃了他已临灰烬般的爱情之火,使这位老单身汉重获青春,放射出璀灿的灵魂之光。
“写信意味着在贪婪等待着的幽灵面前剥光自己。写下的吻到不了它们的目的地,而在中途即被幽灵们吮吸得一干二净。”卡夫卡犹犹豫豫,对密伦娜的爱始终没有迈出实质性的一步。可又深情地爱着密伦娜,对她一往情深,嫉妒她的丈夫,对爱情的命运感到恐惧。他在书信里将自己刻画的入木三分,将自己的整个心灵世界都袒露在密伦娜面前,袒露在变化的空气中,袒露在自怨自哎的犹如高速旋转的巨大旋涡里,他冷静地承受着一切,忍受着可能的崩溃。
我们可以想见,这位文学的奇人,既被日甚一日的强烈的文思冲动压迫得夜不成眠,又被他父亲的专横和讥讽逼得连死的意志都有,还要向密伦娜表现出一位被崇拜着的作家的形象,表现自己抑制不住的爱,况且,那时他肺部已经感染了,咳血了,这要有何等超人的毅力才能在他阴郁的环境中生存,而不被压成碎片。所以他说,连他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高压电流,说得贴切而真实。
实际上,由于文化的隔阂,我们还是很难理解一位欧洲作家(当然他是世界性的作家)的感情深度和思想深度。宗教,追求真理的意志,爱情的行而上学,个人主义,社会责任等等,我们到不了那种理智的高度,理解不了他们的切身感受,但我们绝不能认为所有的人类不会走上同一条道路,现在看来,走另外一条道路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可能,因而先驱者的意义更其伟大,卡夫卡就是这样的先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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