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红旗飘飘

记忆中，“红旗”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种令人敬仰的象征、一种精神、一种肃穆、更是一种庄严！硝烟弥漫的战场，不倒的旗帜是不倒的士气；奥运会上，在庄严的国歌声中冉冉升起的国旗，是民族的骄傲；入队仪式上，孩子们童真的目光里那飘动的红色呵，是革命先烈的鲜血！……可在那特殊的年代里，在计划经济和残酷的政治运动中“巧妇难为无布之衣”的时期，在缺衣少穿的农村妇女眼中，红旗呵，你的诱惑又是什么？！是一双新鞋？一件棉袄？还是……生活在今天的人们，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若不是自己的亲人亲身经历过，也许真的很难想象、也很难理解吧！是她们觉悟太低？还是故意给“社会主义”抹黑？可穿衣吃饭，那是人类最本能的需求啊!

这一切的错，到底错在哪了？！

漳河的水呜咽着。北方初冬的劲风，在河滩上更加肆无忌惮的播散着寒气。此时，面容憔悴的妈妈一个人在河边正伤心啜泣,那长长的悲泪犹如长长的河水，无助而凄冷！

外婆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

……

俗话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体弱的外祖父是在刚开始挨批斗不久就撒手人寰了，他给外婆留下的除了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外，还有一顶沉重的“地主帽子”，（原因是外祖父的爸爸早年在村边屡发浑水的河滩上栽种了足有十几亩的杨树林。一到夏天，那郁郁葱葱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这树木不但保护了村庄的安全，而且整年供给着整个村庄人家的木材和柴火，因而那时外婆一家在庄子上很有威望，一家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不料，后来却又因此而成了“地主”,一时间，勤劳反成了受批判的理由、而懒惰和贫穷真的“翻身”而成了光荣！大片的林木全部缴公被伐，用做大炼钢铁了。）于是，外婆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外，每到别人休息时，她老人家又被戴上一顶特制的高尖帽，躬着腰在太阳下或寒风里挨批斗，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等很晚拖着僵硬的身体回到家时，孩子们除了年龄最大（十三岁）的妈妈在灶前煮着半锅照得见人影的菜汤外，舅舅们都已爬在地上睡着了……

几年后，妈妈出嫁了，那时舅舅们虽然长大了些，但饭量也更大了，再加上男孩子不善做家务，这样，已身患肺病的外婆的担子更重了!妈妈说，那时她常常在劳动的空隙，望着河北面（我家和外婆家隔着一条河）偷偷的抹眼泪。那天，舅舅突然跑来叫妈妈回去，说是外婆病得不行了！妈妈一路心急火燎地往娘家赶，快十月的天气了，河水漫过脚踝浸湿了大半截裤腿，她也没感觉到。等见到已口唇发绀、吃力地喘着气儿的外婆时，妈妈跪倒在土炕前拉着母亲的手几乎哭晕了过去！屋里顿时一片恸哭之声！“香格，你是老大，弟弟们还小，不要只顾哭了，你妈有衣服（指寿衣）吗？听见大伯的话，妈妈怔住了！只顾活命的日子，那顾得上这个呀！可没有寿衣，就意味着亲人到了另一世也会无衣可穿、因而也无法超生！那样，活着的和死了的都无法安生！这是几千年来的风俗，没有人敢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一时间，妈妈的心，由悲痛又跌入了无底的愁谷！

无助的妈妈来不及擦干眼泪，想赶紧回家找爸爸商量。当她再一次来到河边远远望见同样萧条的村庄时，突然想起自己的孩子且不说无衣过冬，就连一尺作鞋面的布也买不起呀，告诉了爸爸，除了徒增忧虑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蹲在河边，善良的妈妈真的为难了！冷凄中，惟有呜咽的河水和千行的眼泪诉说着她那一刻的心痛！是啊，俗话说：“一分钱难到英雄汉”何况逆境中的妈妈。

一阵寒风吹过，隐隐约约中，熟悉的广播声忽然飘进妈妈的耳朵，哭得昏天暗地的妈妈摇晃着站起来。哦，是修梯田的“队伍”又上工了吧？远远望去，对面山坡上人影晃动，一杆杆红旗正迎风飘扬。啊，是红旗！那火一般的颜色！顷刻间融化了妈妈胸中的寒冰！

转眼间，妈妈的身影又忙碌在工地上。但今天她总觉得心不在焉，尤其是有意或无意中瞟见那面最新的红旗时，心里就会升腾起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异样的温暖！那鲜艳的、迎风飘舞的旗帜呵，成了妈妈记忆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天终于黑了下来，家人们终于进入了梦乡。妈妈蹑手蹑脚地出了大门，转眼间便被黑沉沉的夜色吞没了身影。幸好她白天已盯好了目标、幸好有好心的大妈做伴。墨一般的黑夜里，妈妈的心却无比灿烂！那鲜艳的颜色始终充满着她的脑海、温暖着她的心房！是的，在妈妈心中,那是唯一可以送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上路的“寿衣”啊！

就这样，“不能让母亲失衣！”的信念，　让妈妈忘记了一切、也让妈妈不顾了一切！

也许是上苍开恩，妈妈终于平安回到了家里！！！当她从贴身的怀中取出那面湿透的红稠布（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紧张，汗水湿透了妈妈的衣衫！）时，此时才明白过来的爸爸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半饷才道：“你咋就不要命了啊！”“…可我不能让母亲‘失衣’啊！”看着爸爸异样的表情，再看看熟睡的大姐（那时只有大姐）不竟浑身瘫软的妈妈泪如雨下！

亲爱的妈妈，你一定是委屈极了、也后怕极了！是呵，在那“反革命”的帽子满天飞的年月，那可真的是掉脑袋的事啊！但愿从此，所有的委屈和所有的磨难，都随这泪水永远而去！

夜，依然很深，爸妈无眠。只是，泪，又失了两枕！

后记：生命有时很脆弱，有时又异常的坚韧！外婆后来奇迹般的又活了过来！再后来，那件寿衣又被改成了漂亮的小红帽，戴大了我和妹妹们。直到现在，它还被妈妈珍藏着，偶而从箱底拿出来，全家仍不免一阵唏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