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诗神”的称谓,文怀沙先生本人并不知情,也从来没有听人道说。
日前,笔者为邀请文老为世界汉诗协会终身会长一事,携伴常务副会长钱明锵先生、秘书长苏鸿先生到文老书斋拜访,闲谈间,无意之中发现文老散落的茶几上的诗稿,其中有诗文:
“别时容易见时难,望断关河薄雾残。
奉帚如椽沾背湿,流光似梦射眉寒。
荆山怀抱生烟玉,屈子行吟饶泽兰。
高翥云霓为我御,手提落日照长安。”
读罢,心中竟生为许多豪情,仿佛遇到神仙一般,动了魂魄,暗自叹服,此翁乃当世之神仙也。试想“高翥云霓为我御,手提落日照长安。”不是神仙,怎可为之?遂以“诗神”称之。
神仙的气量
有哲人言:人在世上,应有两个肚子,一个肚子吃饭,一个肚子受气。这句话中的“气”,就是指人的气量。作家峻青在报告文学《沙翁复活记》讲述了文老“已故”的传奇故事,可谓是一段神仙的佳话——
1986年10月5日,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在播放文怀沙50年代吟咏和讲解《诗经》的录音时,怀着沉重、怀念、敬佩的心情播出了“我国已故著名文学家文怀沙是一位学问渊博的学者……”的按语。电台广播以后,引起了人们的震惊。文怀沙的朋友们十分悲痛,纷纷给他家里发唁电、打电话表示哀悼。好端端的文怀沙突然接到这些唁电和电话,也是十分吃惊,感到莫名其妙。于是有朋友赶到电台去责问,电台的编辑人员和领导更是感到十分内疚,惶惶不安。了解来龙去脉的文老哈哈大笑,连夜给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说:“关于我‘已故’的传言,恐怕算不上‘新闻’,盖由来久矣。早在‘文革’初期,就听说国外电台曾相继报道我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打倒‘四人帮’后,也有日本朋友向我家人致唁者。所以贵台报道中以为‘已故’,不是什么创造性的无稽之谈,乃是出于疏忽、不加核对地以讹传讹,毛病出在‘轻信’……你们短短几行报道,使我感到的是来自执笔者‘慎终追远’式的温暖,而本月五日、六日晨昏两度播放鄙人‘生前’录音,则充分表达了‘上海台’对‘已故’之文某的厚爱。对待这种不虞之誉,我在愧领之余,也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如果贵台领导人尊重鄙人的意见,务请谅解我那位不相识的,或称之为素昧平生的朋友,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文老参透生死,傲视荣辱,宽怀待人,真诚处世。真乃神仙的气量!
文老在人生九十六个春秋中,从江青的老对头、秦城监狱里的老囚犯,到楚辞与《红楼梦》研究的专家,再到《中华文明史》的主编……种种传奇经历,其间遇到过多少坎坷和挫折,尝过多少甜酸和苦辣?文老一身风雨走过,心如止水。超然回道:“人生不能一帆风顺,好事不能让一个人全占了。痛苦未必不是上天赐予的一种特殊的财富。感受痛苦,面对痛苦并不难,难的是在接受痛苦的同时,学会欣赏痛苦。做到这一点需要大彻大悟,祸福相倚,能够欣赏痛苦,在人生的道路上就可以面对一切,而且是坦然的面对,”如此的胸怀,正如文怀沙老人在法门寺,应主持澄观法师要求,做的一幅对联:“法、非法、非非法、舍非非法;门、无门,无无门、入无无门。”俨然是文老参透禅道,宛若羽化成仙一般。
神仙的诗风
文怀沙老人有个理论:人活到70岁就应按公制算,依他这一理论,他颇为得意地宣称,自己目前准确年龄尚不满50公岁。如今已是九十六岁的高龄的老人了,但仍是壮心不改。难怪乎文老有言道:“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原是一颗年轻的心作怪!——神仙的心是不老的。
“文革”期间,文怀沙对毛泽东诗词有不恭的言论,于是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份子”,住进了“牛棚”。
文老在狱中如闲庭胜步,诗兴丝毫不减。其中有一首写给囚于邻室的老友聂绀弩先生的赠诗,后题于吴湘帆严子陵钓鱼图,可称绝世佳作:
三年饮粥忍饥肠,遍体居然玉米香。
覆悚翻怜瘸足鼎,窝头再造臭皮囊。
有肝有胆公何畏,无酒无诗我益狂。
人海蹈蹈藐河汉,跬梁偃蹇踔平阳。
还有一首《红叶诗》,也是流传甚广。一日,文老在放风时,不知道为什么,一片红叶居然从大墙之外飘到了文老的脚下,一叶红而知天下秋,文老万般感慨,赋诗云:
倚天照海醉颜红,叶绚三秋傲碧空,
赢得丹诚清耿在,贞姿羞列百花丛。
文老以红叶自比,“羞列百花丛”,表达诗人不与“当权派”同流合污的高尚操守。在当时极左政治路线下,文老竟敢写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诗句,岂不是有神仙的胆量和气魄?
文老的诗风颇有仙气,文老曾挥笔写有一诗:“寒枝莫讶逢春晚,吩咐东风次第吹。”好一个“吩咐东风次第吹”,东风犹能“吩咐”之,这不是神仙再世吗?
今年端午节,文老在两千多年前屈原怀沙自沉的湖南岳阳汨罗江边吟唱千古绝唱——《离骚》,身后600余名学生集体吟唱,声音回响在楚天阔地之间,气势磅礴,振聋发聩。文老传统的吟唱方式来演绎中国古代诗词歌赋,听过的人无比赞叹,称其声为“其声幽婉,其情悠哉,其美至羡矣”,“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番评价,恐怕也只有这位老神仙可以消受。
神仙的功勋
在文老的名片上有两言禅语:“离休家居,述而不作”,实乃谦恭之辞。文老治学,对于经史百家、汉魏六朝文学、历代诗词歌赋,甚至佛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无所不窥,而《楚辞》为其专长。人称“活屈原”。一生忙碌,不敢偷闲。如今仍躬身书海,著述不断。但文老所做最满意的事却只有两件:一是写了一篇最短的文,二是编了一套最大的书。
最短的文章——《文子三十三字箴言》,全文正文仅3个字,就是“正清和”,注解30字即:“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和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并弘扬斯三气也。”端详着屋中墙上挂着他书写“正清和”三字的横幅,文老颇为得意地说:“这是我写的最小的书,‘三字经’。老子写过《道德经》,共5235字,可谓言简意赅。这本33个字的书却比《道德经》的零头还少。”文怀沙老人已站在中国传统文化大山之巅,我辈须仰视才能得见。
关于最大的书——《四部文明》,文老解释说:“《四库全书》是在乾隆的亲自指挥下,以纪晓岚为首的一帮奴才们,对中国古籍进行的一次全面的清剿,今天我们就是要以最广大的人民性去还历史本来的面目。”他和编委会的同仁们希望此书是“为中国文明史聚原典,为子孙后代存信史”。
目前已经推出了《隋唐文明》,全书100卷,近6000万字,收录了古籍原典646种,是迄今为止首次对隋唐300年间的历史文化进行全面的、学术的、总结性的大规模纂述,成为展现隋唐文明的精髓与核心的集大成者。待出齐的《商周文明》、《秦汉文明》和《魏晋南北朝文明》加起来也是100卷,200卷书共一亿两千万字,摞起来有十几米高。
这么浩渺且伟大的文化工程,文老身先士卒,矢志不移,可佩可敬!此番功德,也只有神仙方可修炼而成。
【文怀沙小传】
文怀沙,1910年生,北京人。祖籍湖南。曾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央美术学院等国内多所大学任教,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西北大学“唐文化国际研究中心”名誉主[xi]、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世界汉诗协会终身会长。
20世纪50年代,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讲《中国古典文学讲座》达四年之久,主编了新中国成立第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十五国家重点图书——《隋唐文明》、《秦汉文明》、《商周文明》、《魏晋南北朝文明》暨200卷《四部文明》,是当代著名的国学大师、楚辞泰斗、思想家、教育家。其诗文书法为世所重,有“当代屈原”之称。
主要著作有:《鲁迅旧诗新诠》、《屈原<九歌>今绎》、《屈原离骚今绎》、《屈原<九章>今绎》、《屈原集》、《屈原<招魂>今绎》、《毛泽东诗词吟赏》、《中华根与本》、《文怀沙序跋集》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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