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接到入伍的通知后的心情不亚于范进中举。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谁家能有崽入伍穿上军装就意味着那崽的将来与两腿黄泥告别。因为退伍回来之后便可以吃上皇粮,不再是庄稼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国家人了。
父亲给自己的父亲立了块木碑。祖父的坟其实只埋着祖父的几根骨头。当初遗体掩埋的朱刘岗被一场浩大的战事洗礼,朱刘两家的坟地被化为平地,等风云过去再去给祖宗培坟的时候只能凭着大概的印象各自收捡各家的祖人的骨骸了。
朱刘岗在几十年之后也就是父亲有了我之后依然还是朱刘两在祖坟安息之地。在我很小的印象里,那个叫“朱刘岗”的荒凉之地离家至少有三四里地,那里虽然坟地荒草茂盛,但却是野木耳而野菌子、地茧皮繁荣的地方。我出生的年代虽然不存在饥荒的威胁,但能吃且味美的也极少。那片坟地就盛产了我年少时的美味佳肴。特别是清明前后的野胡葱,炒在腊肉里,远远就能让小孩子垂涎三尺。野葱煎蛋也是不错的菜肴。不过,一年中也只有那么一次——清明节时做了好菜祭奠亡人,仪式过后,那可口的饭菜就归我们孩子的肠胃了。
但那地方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我总是惧怕着什么。父亲却是不怕的。受了委屈会背着婶娘去自己父亲的坟上呆坐很久。但父亲去得更多的是祖母的坟地,可能在父亲的意识里,自己的父亲虽然走得早,但那时候毕竟才六岁,意识不是特别清晰。但自己的母亲去世时父亲已经成了懂事的少年了。虽然身单体薄,也是刘氏家族大房的长子了。
祖父兄弟姊妹八个,祖父为老壹,就取了个“壹”的名字。父亲的叔叔为老伍,就取了个“伍”的名字。但成活下来的只有祖父和叔祖父两个男丁,死了四个,剩下两男两女。
刘氏历代贫农,那死去的叔祖父们大抵都是饿死或者病死的,因为“穷”。只有大姑母嫁了相对好点的人家,也就是那打铜锣补锅的男人家里。大姑母没少接济父亲,可惜在父亲参军之后不久就因病死了。那个小姑婆命也不好,第一次嫁的男人得了温疫,没留下一男半女就死了。后来嫁给一个缺根经的男人,那男人除了被人安排干活,其他什么也不会。虽然生了一群儿女,但儿子都接了父亲的遗传,莽、傻、懒。姑婆一生命也苦,老了还患了老年痴呆症,临死都没落好好去处。死了好几天才被人拖回家匆匆掩埋,一夜都没在家搁置。
父亲之所以给祖父先立个木碑,大概是想有朝一日时运转,再给父亲风光地立一块醒目的石碑,光宗耀祖地刻上自己和亲人的名字。
父亲与已经懂事的妹妹在祖父的坟上磕了三个响头,擦干眼泪,牵着尚未懂事的弟弟去给共同的母亲培坟。
祖父与祖母的坟那么多年多没能迁移在一起。祖母虽然是父亲的母亲,却不属于朱刘祠堂的人,死了自然也不能入刘家的坟地了。虽然祖母下嫁的那家也姓刘,但终究不是出自本家,辈份要高上父亲许多。因为,父亲叫那老男人都是“姥爷”而不是“继父”或者“伯伯”之类的。
不是清明或者年关,亡人的坟活在世上的亲人是很少去动土的。村里人讲究动土娶亲之类的习俗。父亲是去很远的北京,那可是伟大领袖毛主[xi]所在的地方。去北京就意味着能见着毛主[xi],就意味着贴近了祖国的心脏。在那个高喊口号的年代里,父亲年少并不卤莽,之所以能在全村众多的青年中被选入伍是父亲的聪明和勤恳分不开的。
父亲书虽然读得不多,但很是勤奋学习。在那样的年代本来能够上学的就不多,尤其是父亲那样的家境能上几年学堂就是很幸运的事情了。我一直想问父亲为何能在那样的环境下获得读书的权利,均被一些琐事缠身所忘。反正,若是父亲不上几年学堂,父亲是绝对没有参军入伍的机会的。
父亲临走之前特意去看望了自己的先生,那是一个如孔已己那样的长衫先生,父亲在学堂也没少挨先生的戒尺。父亲感恩先生的戒尺,虽然只上了三年学堂,可父亲却“窃”走了先生整个小学的学问。所以,父亲在村里也算是文化人。在下田劳作期间,时常拥有记录工分的特殊优待。父亲也在那些写写算算的劳作中长进不少。
父亲参军前夕,终于让村里人记住了自己的大名,也就是学名。十七岁之前,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叫父亲一个不太雅观的小名。不过在那样饥荒横行的年代,被叫成:“猫儿、狗儿”纯粹是一种心理安慰。在不是很新的社会里,给自己的家的崽取一个随意的名字是希望好养。
父亲的小名好象带个“狗”字。直到父亲十二岁那年剪了头顶那根保命的长辫子父亲的叔叔才郑重宣布父亲的大名。但村里人依然记不住父亲的大名,一如既往叫着父亲的小名。父亲是虽然被寄养在叔叔家,但基本上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也欣然村里人叫自己的小名。一般情况,不是特别亲近的人还不会叫自己的小名呢。只不过大些的时候叫“猫儿、狗儿”就有些伤大雅了。
至今我尚不知晓父亲的属像。在我模糊的印象里村里与父亲同龄的汉子会偶尔叫几声父亲的小名。母亲听了很是不悦,好象还专程为那称呼发了次脾气。毕竟父亲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父亲被光荣地戴着皱纹纸做的大红花,村里人敲锣打鼓把父亲送上去往县政府的拖拉机。由此,父亲叔叔家钉上了“光荣军属”的红色牌子。在那样的年代,谁家拥有那样的牌子是一种荣誉和自豪。父亲的婶娘也很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而父亲的叔叔却在祖父的坟上抽着旱烟,不去送父亲上县城。
父亲回望村子很久,村子的炊烟还是象往常一样悠然自在,与父亲最亲近的老黄狗向着父亲离去的拖拉仰天长叫了很久,直到尘埃吞没了父亲的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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