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他的剧本获省优秀创作奖,今年,他的电视剧又由中央电视制作中心拍摄成电视剧。他老了,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在学习和创作。
他没有上过大学,没受过专门训练,为什么在创作上能获得如此的成功?
我颇感兴趣地去拜访他,一个就要退休的市文化局长。
他听完我的请求,只是莞尔一笑,取出一根横笛吹了起来。
呵!那圆润、悠扬的笛声好象一股清泉,沿着山洞潺潺流淌。它流呵,流呵,流进蜿蜒的小溪,流进广博的沙滩,它在太阳下闪出粼粼波光。忽然,我明白了。随着那婉转的笛声,我想起了他曾给我讲过的一切。他的生活乐章中那富有旋律的片断,一一在我脑海中闪现。
庄稼人出身的爹妈,怎么遗传给他那么多艺术细胞?谁也说不清楚。
从小学开始,他就迷上了吹笛子。别人看戏,他却目不转睛地盯住乐队吹笛子的。真神呀!乐器中属它小,可那声音最响最好听。他决心要学会吹笛子。
音乐老师看中了这棵小苗苗,请自己一位朋友教他吹笛子。吹呀!吹呀!黑夜白天地练,嘴唇肿了,腮帮子痛了,他仍然舍不得放下笛子。
渐渐地,吹出调儿来了,吹出曲儿来了。班会上,校园里,村头小河畔,愈来愈多的听众为他的笛声喝采叫好,谁都赞美这个皮肤黑黑的,眼珠黑黑的小男孩吹出的笛声赛过夜莺啼鸣。
好机会来了。一九六六年,省艺校附中招生。音乐老师替他报上名,又亲自带他去应试。
揭榜的日子到了。音乐老师领着他,早早就等在艺术学校大门外了。
好漂亮的大门呵!门框上雕着花,院里那么大的花坛,假山上的泉眼还在往天上喷着水哩。这些对于第一次离开老家的他,简直是仙境呵,如果考进这里上学,简直是进了天堂呵!
榜贴出来时,大门外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俩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两人的手紧紧地握着……
“在那!考上了!”老师一下子扑到榜前,指着他的名字。
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沸腾了,那从未有过的欢乐使他都眩晕了。仿佛自己已进入了那神圣的仙镜,一个新的世界就要从圆圆的笛孔里飞出来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在他天天等待入学通知的时候,等来的却是那史无前列的风暴。一切全被否定,一切都作废了,包括艺校的考试成绩……
他被这意料不到的打击砸懵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闭眼。
就此罢休吗?不,一定还会有机会的。从小性格倔强的他,在失望中又下了决心,不考上艺校绝不死心。
他又自己练开了。山坡上,他对着天上的浮云吹出心中的郁闷;田野里,他对着羊群吹出心中的惆怅。屋檐下,他对着狂风暴雨吹出心中的愤懑。没料到,笛声又遭到造反派的反对,说他是发泄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不允许再吹。
不干别的行,不吹笛子可不行。一天不吹笛子,他就象失去了什么,神魂不安宁。要吹,还要吹!他每天骑上大哥的破单车,跑出几十里外,到没人烟的大开洼去吹。
父母心疼他。把那间小屋重新用泥抹了一层,用厚被子堵住门和窗,让他躲进里面吹。从此,干完活他就钻进小黑屋。冬天还好凑合,夏天可真受罪。酷署,小屋不透风,活象是蒸笼,出来后衣服能拧出水来。但他从不间断。
吹呵,吹呵!他心怀一线希望,等着艺校再次招考。
等呵!等呵!八年过云了,他都二十三岁了,即使真的艺校招生,他的年龄也超过了。可是他仍然放不下笛子,仍然在盼望着什么。
一九七四年的一天,他在地里耪地,有个骑车的人喊了声:“喂!听说招文艺兵了,你们县里去了几个?”他浑身一振,一下子跳上公路,想问个究竟,可那人已骑车跑远了。
他再也无法平静。不能错过机会,要去当文艺兵。可是在哪儿报名?需要什么手续?他骑上破单车直奔公社。得到的回答是得到县武装部打听。他使劲蹬着车,恨不得两条腿能超过心跳的频率。一口气骑出几十里,中午才到达县武装部门口。
“同志,请问文艺兵在哪儿报名?”
“早招过了。你来晚了。”
“可是我今天才听到信儿。”
“那也没办法。招兵的都回部队了。”
“在哪儿?什么部队?”
“走吧走吧,告诉你也没有用。”
真没有用吗?不!就是在天边,他也要找了去。心一横,他骑车到处去找。路程一百多里,豁出去了!。没骑多远,车胎放炮了。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几步,猛地想起有个表姐住在县城,找她帮帮忙吧。他把破车留在表姐院里,借了辆车又去找,他终于找到了那个部队。
“首长,我会吹笛子。吹得好极了。您收下我吧。”他顾不得腼腆,央求着文工团团长。
大家都被这个毛遂自荐的小伙子逗乐了。一身灰不叽叽的粗布裤褂,裤腿上溅了不少泥点,衣服后背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旧线衣。皮肤黑得冒油,牙齿白得亮晶晶的,有点象黑白牙膏广告画上的模特儿。
“你真吹得好吗?”
“当然。吹得棒极了。”他闪动着明亮的眸子,颇为自信地说。
“好吧,听你吹一段,你会什么?”
“什么都会的,随您点吧。”
一个文艺兵把横笛递给他。他抚摸了一下笛子,舌尖舔舔笛膜,从容不迫地吹了起来。
人们惊呆了。从那小小的笛子里,传出了黄莺啼啭,泉水叮冬,彩蝶翩翩,他吹出了白云缕缕的缠绵,吹出了海浪般滔滔的汹涌。美妙的笛声,在空中荡漾着,荡漾着……
曲子吹完了,谁也不吭声,静静的,人们似乎还在倾听那袅袅的余音,还在品尝回肠荡气的韵味。
片刻,人们猛地清醒过来。掌声雷动,久久不息。
他却并不为热烈的掌声所激动。他乌黑的眸子闪了闪,仔细端详一番笛子后说道:“这笛子不太好,第五孔和第六孔距离不对。吹出来的‘米’和‘发’象一个调。不然的话我会吹得更好。”
团长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好!留下吧,先住招待所。”
大关闯过了,剩下的就是办手续了。给公社去封信,把户口关系转过来就是了--他想得多天真呵!
一天,两天……五天过云了。他坐不住了。怎么还不发给他军装?怎么还让他住在招待所?手续这么难办吗?终于,团长找他谈话了。呵!他脸色那么忧郁,莫非……
“我们和你们公社联系了。他们不同意你当兵。”
“为什么?”
“因为……你姑夫出身是富农。”
“我家早就没有和他来往了。再说,不是重在表现吗?我是团员哩!”
摇头。叹气。团长再没多说什么。他哪里知道,为了让他当上兵,部队上已下了不少功夫和公社联系。可那位公社书记寸步不让,再三强调:“我们有这么多贫下中农子弟,任你们选好了。枪杆子要握在贫下中农手中,对一个出身不好的这么偏爱,是破坏征兵。”在那个年代里,能说清什么道理呢?
“别泄气。还会有机会的。”团长安慰他。
又一个破灭的肥皂泡,又一个摧毁的梦想。他真想嚎啕大哭,真想问问苍天:天啊!命运为什么总在捉弄人?
“你无论如何不要忘了练笛子。听我的话,路还长呵!”团长送行时,又一遍这样嘱咐他。
路茫茫,何时才到头?
困惑、忧郁、失望,使这个本来朝气蓬勃的年轮人寡言少语了。他把笛子扔到一边,一头扎进地里干农活,让泪水伴着汗水一块落到土地上,默默埋葬着自己的埋怨。
春雷一声响,“四人帮”垮台了,那位公社书记也被撤职了。人们狂欢了。敲锣打鼓,放鞭炮。他也抑制不住兴奋和激动,双手取出笛子,把郁积多年的苦闷全吹出去了
。
新年的招考制度颁布了,大专院校,艺术团体纷纷给青年人开了大门。他那泯灭的理想又复活了,他又跃跃欲试了。
命运呵,命运!好象专门跟他恶作剧。偏偏在这时候病魔缠住了他,他患了肺结核病。一辈子别再想吹笛子了,事实残酷地宣布了这个判决。
病榻上,他夜不能寐。那逝去的梦想,那离他愈来愈远的艺术殿堂,那拚搏奋斗的日日夜夜在他脑海里沉浮着。怎么打发今后漫长的岁月呢?失去追求的日子是又冷又黑的深渊呵!他苦恼极了,不由地握笔疾书,记下自己的心声。忽然,仿佛迷途中看见了北斗星。他的心也被照亮了。
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条,一条堵死了,不会走另外的路吗?
他开始练习写作了,一页又一页,一本又一本……
他终于出息了!他的小说出版了。他的剧本也问世了。他虽然老了,头发都白了,但是他感觉自己是越活越年轻。他仍然在不停地读书,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写作。
在忙碌后,他仍然不忘吹他的笛子。
听!那悠扬的笛声-—轻轻的,是胜利后的谨慎;粗重的,是逆境中的拚搏;连续不断的,是启示人们不懈地追求,成功就在前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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