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我来了,见见,好吗?”星子下了无数次决心,一遍遍演练着这一句话。
要到平凉去,去了,怎么能不见见她?
这里到平凉其实并不算远,坐车,也就四个来小时。但真要去一趟,却真是发愁。小小的镇子,大家习惯了自给自足的日子,偶尔要添置点什么,逢有集的时候,到大杂烩的农贸市场转一圈,就全都有了。
单位要送个材料到平凉,说是上头安排的,挺急,等着用。按说怎么着也轮不到星子头上,偏偏干事不在,常打杂的小出纳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镇长转了几个圈,看见坐在电脑前的星子,眼睛一亮。镇长眼睛一亮的那一刻,星子正看着他,是无意中,目光对了个正着。于是,这差事就落星子头上了。
星子很发愁。
星子晕车,晕得特别厉害。单位本来就小,笼共七八个人,大家都知道星子的毛病,尽管也常常笑他:大男人家的,还晕车?年纪大点的,摇摇头,怜惜地叹。年轻点的,做个鬼脸,夸张地笑。刚开始星子恼火,不论是怜惜或者做鬼脸,他都觉得不可容忍,常沉了脸跟人家急。后来,慢慢地就没人再拿这事儿跟他闹了。每有要出长差的机会,就尽量给了喜欢出去的人,也照顾了星子的意愿。星子其实心里是很感激的,嘴头子却不怎么会说。
偏巧,今儿个就被抓了个正着。
星子嘴角略略地一牵,笑了,只不过这笑如夜空划过的流星,鲜有人见罢了。
终于,要去了——星子其实是挺高兴的,这一次,要不是临时被抓了公差,不得不去的话,说不准自己又会推到什么时候,算起来,也有将近三年了吧?长长的三年时间,思念长得到处都是,见过照片,打过电话。都知道对方在做什么,每天的心情好不好,每天的工作顺不顺。星子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叹气是因为高兴还是郁闷。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天,上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开电脑,连宽带,上qq,看看那个人在不在,在了,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没在了,就会有种种的猜想,她好吗?她干吗去了呢,她会不会想到有一个人此刻在想她?然后做什么事都心神不宁,后来,就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不论那个人在不在,上了线,先奉上一杯茶,或者,一杯热气氤氲的咖啡在那里等,然后才能稍微心安些做事。不过,却又新添了心病,怕那个人来了,打了招呼却没有及时回,怕不小心让那个人等。上班时间,嘀嘀地提示声常让同事侧目,星子不好意思,想着隐身了吧,又怕那个人来了看不到炯炯亮着的那张脸,会有淡淡地失落。星子不忍心,星子宁可承受失落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要下乡了,留了言,匆匆地出去,想想,再打个电话说一声,万一那个人没上线,没有看到留言,也许会着急。匆匆办完事,匆匆地赶回来,半分钟也不想多停留,好像家里有十万火急的事等着,对,是十万火急的事,那个人也许会在线呢,也许在等呢!
终于,要去平凉了。
“好不容易我来了,见见,好吗?”星子一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颠来倒去都快揉碎了。
车在颠簸的小镇上已经启动了。
星子的心也跟着要跳出来似的。心急慌忙地回去换衣服,挑来拣去,不知道穿哪套合适,西装革履的,好像太正规了。再说了,决定不下来穿哪套西装,灰色的那套,有点显老,尽管还不到三十岁,可还是怕在那个人面前显了老气。穿蓝色的那套吧,这个季节,本就萧条,怕增添了沉闷。穿那件褐色的茄克?可是配哪条裤子呢?怕细微搭配的不协调,会坏了形象。脱了穿,穿了脱,老是定不下来,司机师傅在外面可着劲儿地按喇叭,就匆匆忙忙地双赶出来。上了车,才回过神来,还是穿了原来的那套衣服出来。莹蓝的裤子,米白的衬衣。星子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幸好没换,还是这套最中意,不张扬,不沉闷,却不失跳荡的立体感。星子又有些高兴了。
对,发个信息吧,告诉一声,说我终于要来了。
信息输好,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也输好了,可那一个“确认”键,却迟迟不敢按下去。
在那个小镇,呆了整整三年了,哪里也没去过,每天就是家-单位,单位-家,这样两点一线地过着日子,人也僵了,心也僵了。可是,那个人,是那样的通透,那样的灵秀。星子又开始患得患失的起来。
翻出来已经输好的信息,星子字斟句酌,生怕这十一个字里有不小心带入的错别字,还有这三个标点,用得妥不妥。还有这句子,要不要再改改?换成陈述句吧,说“我今天到平凉来,想见见你,如果方便,请联系。”好像不合适,冷冰冰地,死板僵硬,会吓着那个人,会让人家为难。换成祈使句吧,说“我今天要来平凉,请一定给我机会,让我见见你!”也不好,低三下四地,会让那个人看轻的。还是保持原样吧,有想见的热情,有盼见的希冀,有见与不见的尊重,十一个字,三个标点,干净利落,没有一丁点多余,挺好。
星子下了决心,按了确认键。心也随之跌入无边无际的海里了。不知道下一个沉浮间,会遇着涛天巨浪遇着凶狠鲨鱼?还是遇着和风丽日遇着绵绵春花?
星子紧紧闭了眼,祈求……
“怪了,星子,今天咋没晕车?吃了晕车药啦?早知道吃这玩意儿这么管用,你用得着三年巴巴地坐着哪儿也不去?旅游机会也让给别人,傻啊你?一毛钱两三片吧?恁便宜,你小子,真是死心眼。”司机边停车,边好奇地唠叨。
星子一愣,停车干嘛呢?
“还不快送资料进去?愣着干嘛?上头等着呢。快去,我在这儿等你。”赵师傅热心地开了车门。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呢,咋这么快就到了?星子懵懂着下车,冷着脸的保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满眼他是坏人的警惕和怀疑。星子心里竟莫名地冷了半截。木木地登记,抱了资料,爬上七楼,也不知分管领导都安顿了些啥,脑袋瓜子昏沉沉地,一句也没记住。心里头却多多少少有点清醒,既盼着一直讲下去,也盼着快快结束才好。
刚下楼,手机响,星子一愣怔,人清醒了一大半。忙忙清清嗓子,试着调调嗓子眼的音量——是那个人的电话,肯定!
“你好——”星子的声音里满满地,全是笑意与柔情。
“星子?你小子今儿个咋怪拉拉的?”赵师爽朗的笑声直通通地传来,“我去她姑家一趟,拿点东西,你是要逛逛呢?还是跟我回去混顿饭?”
“噢,噢”星子一时不知该怎么样回答。
“得了,你小子,都快捂出蛆来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不得空逛逛去?傻了?咋不说话?得,我替你决定得了。去逛荡一会吧,逛累了打电话我接你,然后咱们就回去。”星子刚想张口说点什么,赵师傅却挂断了电话。
要是赵师傅不去亲戚家,直接就回,该多好!或者,刚才应该答应赵师傅,跟他一起去,也好。这会儿,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在吗?还没回话,是有事?在忙?不方便?或者不想见?或者,信息没收到?
呀,对了,如果那个人回了信息,说要见,该安排在哪里见呢?坐在哪?吃什么?天,竟没想到这些!星子拍拍自己的脑袋,忙拦了车,请司机作向导,跑了一家音乐咖啡厅,跑了一家茶座,跑了一家量贩。看环境是否优雅娴静,看服务是否安心顺意。最后看上了“千和”,其实第一家就看的是这个,星子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千和”,多奇怪的名字,却让人过目难忘。
长裙飘飘地她,从这远古地长廊直过来,提了长裙,拾级而上,该是怎么样的炫彩与美丽?
是的,长裙!那个人,那个她,让星子三年来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一定是穿着美丽的长裙!从离开大学的那年起,算来,已经是有六年了,六年了,星子再也没见到过穿美丽长裙的女人了。小小的镇上,也有些时髦的女人,在夏天将来未来时,就穿了裙子摇摇摆摆——真是惨不忍睹!一圈圈地肉游泳圈似的在一块紧绷绷地布里挣扎,星子常常吓得不敢抬头,生怕抬头的那一瞬间,那布刚好裂隙了,他的眼睛可就太可怜了!
刚上大学的时候,是有一个女孩子,明蓝的长裙,像天,洁净美丽,美得惊心动魄。远远地瞥见,星子鼓足了勇气,拿出环城赛冠军的磅礴气势追了上去,可是一拐弯,一转眼,一大活人就那样消失了。
四年的大学生活,星子就一直寻寻觅觅,等那一袭蓝如水的清凉与美丽。
只可惜,再也没有遇着。
星子也曾向好友打听,他们一听直笑,说星子肯定是眼花了,说这年头的女孩子,不是牛仔裤就是超短裙,哪里还会有飘飘长裙?
星子一直在等,也一直在找,心底里,却慢慢信了朋友的话。的确,这年头,会有着长裙的女孩子吗?更何况,把那么普普通通的一袭长裙,穿的如此美艳的女子,岂非更是罕物?
再后来,星子死了心,不再寻找,不再等。
可是,却不经意间,在网上看到了一张照片。是个内部交流的网站,一个女子,一袭长裙,艳艳的紫,在一簇星星点点地小黄花前站着,眼底有笑意在淌,很干净地那种。一时也说不出来是哪里给触动了,星子下载了照片,设成桌面,女子一天天在眼前站着,星子一天天看着。
后来,不经意间在网站同一个空间里发现了她的qq,就一天天,熟悉地站在对方的生活里,却谁也没提出过见面。
一晃三年。星子用种种借口阻止自己去想见面的事,也不给自己任何机会相见。或许,有句歌词说,“完美,完美,完美的很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因了什么竟就种下这长裙的情结,这情结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都快长成参天大树了,却等不见花开时分。
“铃铃—”脆脆地金铃声跳荡——呀,电话!
“时间?地点?”是她!磁性的是音,沙沙地,略沉。是她!
星子雀跃着,兴奋着,赶紧问:“在哪?我去接你!”
“航校门口,等你!”她总是这样,说话明快干净,从不拖泥带水。星子喜欢极了这种性格。
“五分钟,我到。”星子跳下出租车,站在街上等,刚匆匆地看地方,随手挡了车,座椅有点脏,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烟味,这哪行?得换辆像样点的车。
一辆绿色的捷达过来,新暂暂地样子,在这个季节里醒目地美丽。
星子坐了上去,车离航校越来越近,星子张惶地在后视镜里瞅了一眼司机,生怕咚咚、咚咚,擂鼓样的心跳声吓着人家。
到了——远远地,一个高挑的女子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白色的短袖,天蓝的牛仔裤!
星子让司机把车开慢些,再慢些,缓缓地,车朝前滑,慢慢地,滑过去了,速度也一点点地再增加。
“桃子,叫你等的人呢?”不远处,一袭蓝色长裙的女子曼妙着走过来。
“切,叫你去换套衣服,干嘛不换?从中学起就老穿这几条长得像拖把一样的裙子,上了大学,死性不改,我都跟着你丢人现眼。要么你就换换颜色也成吧?今年流行白色呢,你瞧瞧你,不是紫,就是蓝,多老土,像个大妈。这一穿就好几年了,烦不烦啊你?心心念念天天念叨人家,要见了,还不穿件像样的。”桃子嗔怪地挡在女子的面前唠叨。
女子明净地笑,什么也没说。
星子在车里,回头——只可惜,美丽的新车茶色的玻璃很干净,却不怎么透明,回过头的星子只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人影还站在那里。
“师傅,开快些,我要赶车。”星子催促出租车。
“好咧——”出租车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那个qq,就废了吧,那张桌面,也该换换了。”星子沉吟着,摇下车玻璃,猛然的亮,有些刺眼,星子闭了闭眼,再睁开,刚刚从梦中醒来似的。
2006年10月28日夜于平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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