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老了，他真的老了，从一楼到三楼，要好长时间才能上去，然后他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抱怨说，当初不知怎么盖的楼，把楼梯弄那么陡!忽然就是这样，老了还是不服老。

忽然越老我越觉得自己爱他，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禁不住难过，要是有一天，忽然走了，我该怎么办？忽然是很懂我的意思的，他拍拍我的头，“丫头，你抽时间找个小伙子呀，别光把时间浪费到我身上，我一个老头子，不值得。”忽然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能离开，下班后，就飞快回家，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忽然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我，一遍遍的嘱咐我，慢点，别切着手，菜别炒糊了，要是在前十年，这些话足已让我跟他大吵一架，但是现在不会了，因为忽然真的老了，老了的忽然更需要人爱，况且在那次全家始无前例的战争中，我豪不犹豫的站在了忽然这一边，他们都让我离开这个老头子，我的亲人们一个个站出来，显示着他们不一般的口才，但无论如何他们说服不了我，他们说：“那你们走吧，搬出这房子，这房子是爷爷给你爸爸的，你要跟这个外人在一起，你们就走吧!”我想要是前十年，我会跟着忽然走，我们不再理会他们，豪不客气的冲出这间屋子，到任何地方安家，而且绝不回头，但是忽然老了，他真的老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陪我四处转悠，他需要一个固定的地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搬走，为此，我跪下来，把脑袋磕在地上，大声的求他们，把房子给我们吧，让我们住着吧!那天，送走亲戚们真是不容易，关上防盗门，我扑倒在忽然的怀里，放声大哭，忽然似乎比我还脆弱，从此，他便不再轻易的把门打开，亲戚们来了，也是隔着铁门说话，忽然说，你已经大了，不能再过流浪的生活。

我那天在他的怀里哭着，猛然发现原来我们是站在一条站线上的，想起以往那样的为难他，满心的自责，我给忽然做了几个菜，很难吃，但是忽然却摸着眼泪说，丫头，你变了，我的心里其实是涩涩的，但是我强装出发狠的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对着忽然说:“你只能让我欺负，他们不能欺负你!”看着我的样子，他“扑哧”一声笑了，那些刚刚流出的泪水顺着他深深的皱纹向脸的两边流去。一边问我：“跟着我，你不后悔吗？”我坚定的摇摇头，等米饭咽下去，我告诉他，从今天开始，我要保护他!那天，忽然居然失眠了，半夜，他给我掖了三次被子，其实我也醒着呢，但是却不敢睁开眼，要知道，我睡不好觉他会多担心。

我是在二十年前认识忽然的，那天，妈跟忽然回来时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他哄我开心，给我讲故事，但是我只问他们一句话：“爸爸呢？”因为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但是他跟妈妈的答案是一样的，爸出远门了，他是爸爸的朋友，是来专门照顾我们的，我信以为真，但是到晚上，我看见他穿着睡衣象爸爸那样在家里走来走去，我那敏感的心就觉着不对劲了，我哭着要爸爸，不允许他留在家里。对于我的行为，他一再的忍耐。我是哭着睡去的，自从他来到家里，我不知道多少个夜都是这样哭着睡着的。那一天，妈说，爸爸走了，可能再也不回来了，让我喊忽然叫爸爸，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涌出来，我想不明白，就因为爸爸走了，就要换个新爸爸吗，我不仅没有喊忽然爸爸，连“妈妈”这个词也戒了。妈想打我，但是忽然拦着她说，慢慢来，她不过是个孩子，我那时候是那样的倔强，用我认为最歹毒的话回敬他，“想让我叫你们爸、妈，休想，我没有爸妈，我爸妈都死了。”妈被气的喘不过气了，她被忽然背着去了医院，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满心的恐惧。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爸爸真的是死了，没有人告诉我死因，爸是个警察，我推想着他各种死相，连做梦的时候都会想，有时候就把自己吓醒，从那时候起，忽然就经常半夜会看看我，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

妈也死了，死于心脏病，我看着她死去的样子，平静的象睡着一样，我想喊她妈妈，但是舌头好象被僵住了，眼泪也没了，心想，我可能真是个倒霉的孩子，妈妈是被我咒死的，我象个罪人一样，跪在那里，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葬礼结束以后，我便在人群里晕倒了，我醒来的时候，忽然坐在我的对面，我的鼻子阵阵疼痛，他说，我那会儿流了很多鼻血，现在还发着烧，我问他，我会不会死？忽然象是被吓了一条，说，孩子，你不会有事的，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细想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里，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带情绪的跟他讲话，我才仔细看这张脸，远比爸爸要苍老，那时，他就已经四十多岁了，头发里已经有一些花白，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那身衣服，似乎他就是那个颜色。灰色的，灰色的忽然。

我们家的亲人，没有一个愿意要我，他们哭诉着我的可怜，却将我和忽然关在大门外边，爷爷、奶奶跟着小叔、小婶过，他们无奈的看着我，对着忽然说，你岁数也不小了，也别再结婚了，这孩子你就帮着多照看吧!　那天，忽然拉着我的手，我们坐在路边的花池沿上，看着人流涌动的街。天快黑的时候，忽然带我去街角的饭店要了饺子，我不肯吃，以为那就是送别饭，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说，快吃吧，以后就我们俩相依为命了，我边哭边吃，到现在都记不清那天的饺子是什么馅的。

我依然不愿意叫他爸爸，去开家长会，有人问他，你是不是谁谁的爷爷，他就摇摇头，我在一旁满脸的尴尬，最后老师问到他，他是我的什么人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最后说是“亲戚”，就这样，许多年以来，别人都以为他是我的亲戚，直到上了高中的时候，我才对别人说，那是我的“父亲”，即使这样，忽然都高兴的不得了!

那时候，他好象浑身都是力量，　为了供我上学，他尝试过各种工作，有时候回来时满身都是泥，脚上还起了大泡，疼得他走路都一拐一拐的，我给他端来洗脚水，他高兴的说，知道心疼我了吧，我边写作业边回答他，你可不能累病了，累病了谁给我交学费呀!我这样对他，他还是不生气，忽然说，他知道，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爱他了，离不开他，只是我嘴上从来不承认罢了。其实我就是这样，心里明明对他是感激的，不知为什么每次表现出来的都特别歹毒。这两年，忽然不出去打工了，他把能省的钱都省下来，也变得爱唠叨，他一再的催我，找个对象吧!

我是谈过一次恋爱的，只是忽然不知道，他还见过忽然一次。那天，忽然站在路边，他弯下腰把几个学生扔下的易拉罐吃力的拣起来，他极其轻蔑的看了忽然一眼，然后说，你看这人……，就因为这，我们分手了，我不允许别人这样说忽然，这样一分一厘辛苦把我养活大的忽然，事后，那男孩问我为什么原因的时候，我告诉他，那天在街头拣东西的老头儿就是我的父亲，他一副难以接受的神情。我没把这事儿告诉忽然，怕他会感动，他已经习惯我对他的歹毒，我一对他好，他就忍不住哭。

我答应忽然，有好男孩一定要珍惜，千万不要错过。

半年以后，我真的恋爱了，我告诉男孩这就是我的父亲忽然，他们还算谈得来，我打算结婚的那些天，忽然的情绪变得繁杂起来，一会儿说，丫头，你要结婚了，我真高兴，但是，一会儿又说，丫头，你要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里是痛的。

结婚的前一天，我跟忽然彻夜未眠，我们从头到尾的回忆了我们相处的这些年，许多的时候，都是我在气他，而他都是一成不变的态度照顾我，我问忽然，你后悔吗，他摇摇头，说，不，他说他养了一个好女儿，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因为我从来还没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又开始嘱咐我，到了那边，千万要听婆婆的话，早上别睡懒觉，多干活，学懂事一点，有空就回来看看他。

结婚典礼的时候，忽然穿了一套西装，他自己买的，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当司仪让我向他道别时，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他满脸期待和望着我，那两个字在我的喉咙里跳动了十年，我一直都没喊出口，就在司仪要进行下一项的时候，我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爸，谢谢您!”在场的人只认为我们是舍不得，没有人知道，这个把我从小养大的人，我居然是第一次喊他爸爸，那天，他喝了好多酒，逢人就说，“嗯，对，我是新娘子的爸爸!”

婚后，叔叔他们更有理由向我们要房子了，他们把忽然从楼梯上推下去，他爬在楼道里，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把他的东西一件件扔出来，后来，邻居给我打来电话，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楼道里，没事儿似的向我笑着，从手里拿出一样东西，说它没坏，那是我小时候的照片，是我和爸爸妈妈唯一的一张合影，那是我儿时的宝贝之一，我是一边哭着，一边打了120的，医生说，忽然的腿骨折了。

那天，我跟老公和婆婆商量，能不能把忽然接到家里，老公是没有问题，但是婆婆犹豫了，我向她讲了这二十年来的种种，很奇怪的是，我原以为忽然对我的那些好我一件都不会记得，但是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他对我做的点点滴滴都从记忆里涌出来。　婆婆终于被感动了，她说，等忽然伤好了，我们一起把他接过来。

忽然在医院里养伤，我和老公轮流照顾他，他总是过意不去，到他可以出院的时候，我们全家的一起到医院接了他，他又一次哭了，他的背已经有些驮了，相比之下，我婆婆是那样的年轻。我对老公说，忽然真的老了，老公抱着我的肩膀说，是的，老了，但是我们要让他过个幸福的晚年，因为他是我们的爸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