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自行车,沿着墙根行走在夜色里。夜色从轻柔的,微带着一丝凉意的风中泻出来,从芙蓉花的清香中漫出来,从爬墙虎的残枝中流出来,从车子与路面的摩擦中唱出来。
夜色就是那一缕淡淡的忧伤,纠结成香炉里绕绕而上的烟尘,回环往复的情绪是烟尘里灰白的颜色,有点像破旧的衣服,穿了太多的往事,一针一线都变成了往事的落脚地。这个秋天,破了心,破了眼眸里的清澈如水。破了,就一无反顾地走了。
夜色在破了的衣服里渐渐地涨满。秋池的水,从不问寒凉,也从不问清寂,不问生与死,不问未来与现在。秋池的水,静静地流,夜色,静静地流。
夜色,一弯月如钩。弦月如影随形。我慢走在墙根下,月在天上,时而挂在枝杈间,时而隐没在浓密的叶之后。我走在哪里,月走在哪里。直到我贴近了墙根,月就看不见了。芙蓉花依然在前方盛开,这时的芙蓉被夜色罩上了神秘的色彩,如同秉烛到书生房里的狐妖,散着诱人的香气,而这香气白日里是寻不到的。放开了一个把手,我轻轻地扇着,直想把香气全带到鼻子底下,永不散去。夜色里的香气,纯是狐妖之气。沿着红砖墙根生长的是爬山虎。这时已失去了鲜绿的生命的气息,即使在阳光底下,看到的也只是残荷般的破败。夜色中的爬山虎,依然呼吸着最后的清新。为来年的生命作一次蓄积。来年,她依然会在墙头飞舞,依然会唱绿色的歌。而我行走在这些繁华与枯萎之间,我也想唱,为现在,也为来年。
每个夜色里,都有歌在唱,有故事在不停地诉说。
三十年前的夜里,是个夏夜,有萤火虫在前方带路,有舅舅手里微弱的电筒光带路,而我以舅舅的肩作坐骑,迷朦地望夜色如豆,心中的期盼也是无边无际。十里外的禾场上竖起的屏幕是怎么样的?屏幕上舞动的小人儿又会是怎么样的呢?茶山黑色的树影直逼过来,似刀又似剑。但舅舅的肩却是最安全的,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头,一种温暖从夜色中传过来。刀和剑一路地擦身而过。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那场电影我忘了,但夜色中的期盼和舅舅的肩却是忘不掉的。
外婆最宠我,艰难的岁月中自有她的宠法。从小我就爱食肉,妈妈却满足不了我的欲望。于是每次到外婆家,总要撒娇,以期达到目的。但外婆零乱的白发却早已写下了生活的不堪,又如何满足我的贪欲呢?那时的我,只顾了自己,忽略了生活的本来面容。有一晚,眼角带着泪花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被外婆急切的声音唤醒,“英子,快起来,起来。”外婆的声音里有一种疲倦,也有一种满足。迷朦地睁开眼,原来还身在夜色里。外婆笑眯眯的眼被夜色放大,一碗香喷喷的蛙肉端到我的鼻子底下,所有快乐的细胞都被那香气调动起来,所有的睡意也被香气赶跑。一口气吃完了,还舔了舔碗底。继续睡!梦中全是笑。幼小的我却忘了问外婆,一双小脚如何迈过田埂,迈过弯弯绕绕的小溪,迈过所有的荆棘,只为不懂事的外孙女一个小小的愿望而已。多少年后再想问问外婆,却已阴阳相隔。
一直以为妈妈会相伴一生,她的平凡与沉默像炉火慢慢地温暖着我的生活。从没想过她也会老,她也会病。到了她真的老了,走路时佝偻着背,到了她真的病了,脸颊浮肿,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只是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这只是一时而已,妈妈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妈妈还会是那个脸色红润,微笑里含千言万语的妈妈。我也用假装的笑去安慰妈妈,让她在重病中,还一直带着希望的笑。但那天我最爱的妈妈还是走了。我替她如往常一样地穿好了衣,手轻轻地,怕触醒了妈妈的梦。我合上了她的双眼,怕黑暗搅了她的睡眠。妈妈没有走,她只是一时地离开,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妈妈逝去的那个夜晚,我守着炉火,睁着眼等待妈妈。谁劝我都没用。呆滞是我唯一的表情。没有泪,只是等待。这时,从门口夜色中走来一位老人,提着一把破旧的京胡,他安然地坐在我的身边。我只是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我的表情。只是低沉的音乐起时,我才发现原来地底下还会有音乐,原来,悲哀也是音乐。一声如泣如诉,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一下子所有的悲哀都化作了倾盆的泪水,飞一样。胡曲在那个夜晚让我终于接受了妈妈已放手而去的事实。生活依然要继续,快乐依然要继续,歌依然要继续。
夜色一直延伸。今晚有芙蓉花绽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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