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九九重阳这个纪念日开始记录关于我父亲母亲的一生。
我的父亲1946年农历7月18日出生于湖南澧县澧东乡一个贫穷的家庭。由于时代的沧桑,父亲的出生带给自己的命运可想而知很是坎坷。其实父亲不经常对我们提及他的童年,因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祖父有几兄弟我不是很清楚,“爷爷”在我的心里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因为祖父在父亲六岁的时候就暴病而亡,身怀六甲的祖母下唐到本村的一户较为富裕的人家。但祖母并没有带走父亲那个拖油瓶。
祖父的瘁死带给了父亲灰色的童年。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自己家的孩子养活都成问题,再添一口人的柴米油盐就更困难了。父亲被安置在叔叔家,侄子身上流淌着刘家的血,父亲的叔叔那父亲为己出,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自己的孩子还小,不懂事,以为父亲是自己的亲哥。在逐渐长大的岁月里,父亲婶婶偶尔流露的表情让父亲的堂兄妹慢慢察觉父亲不是自己的亲兄长。但父亲聪明,勤快,象个哥的样。
所以,在父亲幼小的年纪里叔叔那个人就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以至以后漫长的人生路父亲一直对自己的叔叔象亲生父亲那样对待,甚至比父亲还要好。
在祖母以后的岁月里不知道有没有过悔意,一个甲子过去,父亲说起自己的母亲依然流露出特别的怀念和分外的愧疚。父亲中年以后日子逐渐好转,对于祖母的思念日渐浓郁。我只知道祖母姓胡,矮而瘦小的身材,一身的病痛。当初可能是祖母被迫无奈改嫁的,那家后来成为我后爷爷的男子肯接纳一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寡妇已经很不容易了。祖母肚里的孩子需要活命,被安置在叔叔婶娘家的儿子需要活命。听人说祖母下唐不带走父亲并不是一种抛弃行为,是当时的情形不容许。谁愿意收留一个拖着尾巴的孩子呢?
父亲对于粮食有着浓厚的感情。因为父亲是从饥荒年代走来的,从饿鬼堆里爬出来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偶尔做了一顿灰罗卜,很好吃。记得那顿饭父亲没有盛米饭,尽吃那灰萝卜。就是那灰萝卜,让父亲触情生情。他给我们讲述他的童年。
父亲的童年与那灰萝卜有着密切的关联。
父亲是吃着灰萝卜度日长大的。四十年代的澧县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历史上虽然有着详细的记载,但我还是没有身临其境的苍凉感觉。
父亲的叔叔自己有五个孩子,加上父亲就有六个了。父亲只上了个初小,后来想读书条件也不容许。对于父亲来说,能有个安身之处,有热水洗澡,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幸福。至于经常看婶婶的脸色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困难让孩子早熟。父亲十一岁那年,出生的乡村闹自然灾害,家里没有任何充饥的粮食,父亲与村里的孩子约好决定趁天黑去二十几里以外的涔澹农场去偷灰萝卜,那个农场关押着犯人,田地里的庄稼看守没那么严厉。灰萝卜深秋才成熟,父亲临进冬天都只穿着一条甲裤,倘若停下运动寒冷会格外严重。
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父亲与一伙同伴摸黑赶到农场,父亲虽然披了蓑衣,但雨水太猛,浑身被淋得象落汤鸡。但父亲他们看见了自己的“目标”,身上的寒冷和恐慌被抛得九霄云外。毕竟是孩子,不懂得“保护”自己的那种“偷盗”行为,扯萝卜的时候发书窃窃私语的声音,动响在寂静的黑夜分外明朗。
那动响惊动了看守田地的犯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嘴里还叫着“谁些毛贼,看我抓住不剥你们的皮!”父亲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拔腿就开跑,父亲的布兜里还揣着几个灰萝卜。父亲本来身体就单薄,加上背上萝卜,逃跑就更困难。天一片漆黑,父亲在看守人的追赶声中胆怯地漫无目的的乱蹿,逢水淌水,逢坡滚坡,恐惧慌张中跌入沟渠,父亲差点没被淹死,待挣扎上岸才发现自己与同伴走失,迷了路。父亲很想哭,想叫自己的爹娘,但自己的爹娘在哪里呢?爹在泥土里,娘在别人的家里。
父亲躲在一家人的屋檐下,黎明的时候全身都冻僵了,差一点就晕死过去。那家好心人替父亲烤干了衣服,临走还给了父亲一升米。那个时候一升米是一个多么大的恩惠,父亲终生难忘。但父亲那时候年纪小,大了想去报恩的时候却找不到那家好心人了,大概是搬迁到别处去了吧。
父亲回到叔叔家,父亲的叔叔抱着父亲痛哭了很久。父亲那体弱多病驼着背的母亲闻讯赶来,留下了酸楚的泪。父亲那病体的母亲,因为担忧父亲一夜未归,敞着大门,就在门槛上坐了一夜,原本不能受风寒的身体受了一夜的风寒病情更加严重了。那时候祖母已经生了第三个孩子。父亲遗腹的妹妹跟着父亲的排行取了名字,进入了刘氏祠堂,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点宽慰,这个世间,父亲还有同父同母的姊妹。
父亲上学不多,即使上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亲虽然年龄尚小,但在叔叔家也算是长子,除了每日的家务以外,农忙的时候必须以大人的力量为家里争得工分。父亲时常被饿得眼冒金星,再怎么饿,也只有凉水冲饥。
父亲十二岁那年,家乡好象闹了一次很大的动乱,村子一片萧条的景象,庄稼收成不上来,战争的谣传很是厉害,有去向的人纷纷逃离。父亲也跟着叔叔迁徙到官垸乡,好几十里地,步行足足需要一天的事情。父亲赤脚跟着叔叔,挑着并不象样却又笨重的行李去投奔那里的亲戚。
据说那里才是刘氏祠堂的正宗所在地。然而,父亲与家人在那里也只呆了一年,再次折腾回到老家。
迁徙回到老家的父亲得知自己又添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同时也得知母亲生命接近死亡的消息。
在父亲的意识里,母亲永远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祖母的男人是个篾匠,祖辈上好象是个富农,有一些家产,但我至今没有弄明白,那家境不错的后祖父为何取了死了丈夫的祖母?那那始终是个迷。因为祖母并无姿色,带着一身的病不说,怀里在揣着别人的崽。
父亲好象也理解祖母当时的改嫁。父亲经常趁那祖母的男人外出卖蔑货的时候去母亲那儿。父亲去祖母家的时光是父亲能吃上饱饭的时光。那样的时光也很少很少,也只有在农活闲下来以后,后来的祖父挑着篾器走乡串户。祖母腾出自己的口粮,偷偷留给自己的儿子,暗地里流了很多眼泪,这是父亲以后向我们说的。在父亲的心里对祖母的愧疚不是没有原由的。
若祖母不是经常饿着肚子,把粮食留给父亲,若不是把治病的钱塞给父亲逢织御寒的衣服,祖母的生命可能会长久一些,也不会那么早离开人世。
祖母临死前腰已经弯得伸不起来,多年的风湿病让祖母最终瘫痪,本身就有严重的咳痨病,加上心里担负对父亲的不能见阳光的疼痛,过早地导致了祖母的死亡。
祖母下殡的那天父亲没有哭,却晕倒在坟地。父亲必须坚强地成长。
父亲十三岁以后不再去学堂,正式与先生绝缘,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父亲的姑父是一个会扭泥人和糖人的补锅匠。姑父的来临是父亲的节日。一年中补锅匠要来上几回,那“哐嚓、哐嚓”的铜片触及的声音伴着父亲姑父“补锅叻、磨剪子呢、戕菜刀呢、弦鸡呢”的声音,那声音从村子的远处赶来,如一股热浪温暖着父亲冰凉的身心。
补锅匠的担子里是个万花筒,又是间杂货铺。里面装满了与乡亲们兑换的、日常用品,父亲总是在人群散去后能得到他的两个发饼,一个糖人。发饼父亲只是闻了闻,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白色糖粒,就揣在怀里,寻找机会塞给在后爸家的弟弟。那糖人,父亲捂在胸口都化了,在没人的地方,父亲看自己同父同母的妹子舔得津津有味,自己直咽着口水。毕竟,父亲还是个孩子。
逢年关,父亲还能得到姑父手里的一双千层底的鞋,那是父亲姑姑专门为没爹没娘的孩子做的。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等想起去穿的时候,脚又大了,崭新的鞋子又穿到了堂弟脚上。
父亲的童年最难忘的是姑父捏的泥人和糖人,父亲想过跟着他学学本事,但被婶婶看做是没有出息的行当。父亲的叔叔虽然疼爱自己的侄子,但父亲的婶婶毕竟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父亲威于婶婶,怯于自己的寄人篱下,也就放弃了最“伟大”的梦想。
与其说父亲的姑父是个补锅匠,不如说他是个万能的挑父。就是那走乡串户的挑子,给了父亲童年暖色的记忆。父亲长大以后懂得:姑父的挑子,是为自己挑的。因为,姑父只有到自己村子的时候挑子里才装有那些货物。
父亲的童年记忆深刻的人就是叔叔、娘、姑父了。他们影响着父亲的一生。
饥荒和苦难并没有使父亲沦落成为社会人渣,父亲十七岁那年光荣穿上了军装,从此改写了父亲的人生。(未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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