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我总是要下到我家屋坎脚的河边去的,无论是在夏日投身一游还是在冬日临水远眺,我的记忆总会被清清的河水激活,目光也因着这清清的河水神奇地具备了穿越时空的功能,于是我每次都清晰地看见,鱼们在童年时的河里曼妙的身影······
那时的鱼很多,站在高坎上就很容易地看见鱼翔浅底的盛况,几十尾上百尾的鱼似在排练阵法,侧身一片银白,正身一片墨色,好看得让人心动。若是临水站在岸边,如织的游鱼飘过过眼底,若是夏季,岸边浅水处,细鱼密布,在人前毫无怯意地游着,丢一片树叶,或是撒一粒石籽,细鱼们争相啄之。这种刚刚破卵而出的细鱼实为六七岁的小孩所喜爱,我在六七岁时才下河学游泳,在浅浅的水域也很喜欢玩“捧鱼”的游戏,将手摊于水中,待细鱼游至掌中,迅即合拢,三两条细鱼便成掌中之物,连水放入盆中,拿回家养在瓶中,十分天真地幻想着细鱼长成丈二长鱼的前景,但鱼在几天之后白肚朝天,陈尸瓶中,那份天真的梦不刺自破。
年纪随岁月而长,我亦渐知弄鱼之法,虽然我一直未成弄鱼高手,但弄鱼的乐趣装饰了我在家乡生活的日子。
捶鱼是原始的。那时的鱼多得不要人动脑子就能弄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浅水或深水处,找一块质地较硬的石头或是从家里拿来铁锤,寻一块石头,用力捶几下,再翻开石块,一条或是几条角角鱼或是钢鳅之类的东西软在那儿,翻着肚皮张着嘴,好象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这种弄法在浅水处容易,在深水处是极其考验一个人的肺活量的,没有潜水功夫是“讨不到吃的”。我在深水处多半捶不到鱼,我几番入水,脸憋得通红,只如敲门般地捶了几下,再入水时,鱼早从石板下逃窜了,一无所获。所以,我只在浅水滩底的石块下捶着玩,一两条小钢鳅,一尾硬脑骨,也足以使我手舞足蹈了。
摸鱼是冒险的。因为这种方法完全不凭借任何工具,全凭自个的双手,有从水底岩板下直接摸鱼的,也有沿河边岩穴中摸的,每至夏季,常常见一群苗族妇女,身背巴篓,沿河自上而下的摸鱼,她们在水中的身影灵活如鱼,手法如鸬,让人觉得她们好象是水妖,当然,本地摸鱼者也不乏其人,但本地摸鱼者与水妖般的苗女相比又要逊色一些。摸鱼是有风险的,曾有人将手探入穴中,待要抽手出来时,却被卡住了,而头又全浸入水中,值此性命攸关时刻,也只得舍手保命,狠命一扯,手皮翻卷,血染水面。又曾有两人同在一处摸鱼,两人都抓住了鱼,却总扯不出那鱼来,均以为是大鱼,不肯放手,幸而水浅,两手紧抓住洞中之物不肯松手,时不时将头露出水面一面大口呼吸,一面互通情况,一个说:“崽咦,老子搞到这条鱼肯定大得很,扯不出来。”另一个说:“哼,你那条大,我这条可能还要大,也难扯得很。”说罢,又一头栽进水里,继续扯大鱼。两人最后都拿出吃奶的力气,同时冒出水面,但手里挥舞着的“鱼”却变成了水蛇,他俩便“妈咦,妈咦,妈咦。”一连叫了数十声,而两截水蛇似乎有了磁性,在他们惊恐的挥舞之中了半天都没有脱手,原来那两个洞穴是相通的。因着这样一些事件,我便对摸鱼存了一份恐惧。
炸鱼是热闹的。我家住在河岸之上,一年之中特别是在夏季,炸药入水的巨大闷响总是不经预约地传入我的耳里,炸声如令,河鱼似磁,每当这种声音响起,左邻右舍的男人男孩们,就会一边脱着上衣一边飞跑,争奔下河,如铁屑无法抗拒磁石一样。此时,河里一片喧闹,但见这里冒出一个头来,手一扬,空中划过一道白亮的光,复又扎进水里;那里又冒出一个头来,又手抓着几尾,嘴里含着一尾,状胜鸬鸶,抛鱼上岸,又没入水中,继续捞鱼,一点也不用担心自己捡来的鱼被别人混占过去,相反捡得多的大人还会慷慨地送给空手的小孩子几尾鱼。但炸鱼的风险大于摸鱼的风险,沿岸的村寨里,都不乏“一把手”人物,他们失去的左手或右手,都在诉说着内容差不多雷同的情节:“我当时手一举起来,就看不见鱼在哪里了,我就找呀找,想找到鱼才丢下去,这个时候,炸药就爆了。”村人说,这是炸鱼炸多了,被冤死的鱼迷了心魂,遭了报应了。也有人这样说,那群鱼中肯定有个成了精的鱼王,故意设下了鱼阵来诱人上一大当,以警告人们对鱼不要太过霸道。当然,这些纯朴而又迷信的故事其劝导力与警示都是相当苍白的,河里依旧年年都会频繁地响起炸药在水底沉闷的巨响。我对炸鱼向来忌怕,每逢有村人邀我同去炸鱼,我都远远地站在安全范围,待“炸弹”丢入水中河面腾起一根强有力的水柱后方敢下河。我尽管胆小,也是亲自丢过一回炸药的,但导火索差不多搞了半尺长,炸药下水后,敏感的鱼早跑了,剩下几个反应迟钝的巴岩香被炸掉了,所获甚少。
电鱼是新奇的。我记得在我童年时我的满叔用线圈、铜条制作的打鱼机,装上电池后,铜条高频率地弹动产生了一股强大的电流,将两根裸露的铜(铁)线丢入水中,河面上立时就会有角鱼、黄拿骨等无鳞鱼惊恐地游来游去,这种电鱼机是温柔的,在电鱼过程中,人可以下水捞鱼而对电流毫无感觉,也可站在岸上用捞兜一捞即得,因为电流弱,鱼不久即会醒来,鲜活如初。时隔不久,就有了交流电打鱼,先是我们家乡的小水电的两根高压线被接入水中打鱼,许多无鳞鱼当场被打死,几乎没有窜出水面的机会,许多的有鳞鱼被打晕,游窜水面时为人所捞,幸好小水电站不能携带,其打鱼面只局限于电站附近水面。再后来,村人人们从遥远的温洲邮购来高压打鱼机,开始了对河中之鱼疯狂的电杀。我在读师专的一个寒假,曾跟随村人从江口的溪口河段,沿河而下用这种打鱼机打了一整天的鱼,当然,所获颇丰,即使是在冬天。
网鱼是悠闲的。那时河中有一个常见的镜头:一或是两人拿了鱼网,拦了大半河面,随着水流的速度,顺水流地毯式的拖动下去,当感觉到网沉了,便一手一手地收网,摘网上挂着的鱼,如顺藤摸瓜。网鱼者为使鱼尽快落网,有时要叫小孩子们自上而下地在水中搞骚乱活动,或是专有人拿了大扫把在水中赶鱼,造成鱼们惊慌的逃窜,撞上网去。倘若在深塘里发现鱼群,则用大网悄然布阵,再行惊扰,围而网之。既是网鱼,也总上演着鱼死网破的悲剧,我常看见网鱼者网到大鱼时手脚忙乱收网的情景,等他们把鱼摘下来时,整个鱼网乱成一团,挂住大鱼处则变成了很大的洞,也看见水蛇缠住鱼网的场面,胆小者弃网而去,胆大者收网捉蛇。
砍鱼是神祕的。这种弄鱼法,多在夜间进行。入夜,鱼们或许是如人一样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也或许是为着靠岸处丰富的蚊虫而前去赴宴,结队在岸边浅水处游玩。你只要用手电筒或是火把,对着鱼们一照,鱼便如被施了定身法,这时,将手中镰刀望准一条鱼奋力砍去,中刀之鱼当即翻白。其他的鱼随着镰刀击水之声,一轰而散,但不久又会聚集岸边,如此反复,一夜也能砍到几斤的鱼。
毒鱼是恶心的、最可恨的。不知何时,有人学会了从河上游的某个点均匀地倾倒几瓶农药在河里,稍过片刻便可沿河捡鱼。此种方法,破坏性最大,罪恶最大,不仅将一些鱼灭绝三代,还使河水臭不可闻,脏不可洗。我至今还记得在我读小学五(1981)年级那年夏季,连续两月久旱不雨,河水日渐退去,河水浅处竟可一跃而至对岸,就是在这种即将断流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从上游下了毒,于是出现了河流上下尽是捡鱼之人数日如赶庙会的盛况。在我的记忆中,后来的几个夏天,河面死鱼漂浮泛着恶臭,人是断然不敢下河的,一旦入水即得毒疮,久治不愈,村人只得从自家的水井里摇水出来,当头淋下。河流上下男人戏水女人捶洗衣物的场景便悄然远去,两岸寂寥一片,哎,想不到,这样的夏季竟成了这条河的例假。在河流寂静的画面里,我真切的希望河流具有迷信中的神秘力量,对人作出最有力警示,让人对鱼疯狂的行为有所收敛。然而,大自然面对人类的贪欲如瓷器一样破碎。
在所有的弄鱼方法中,我认为只有钓鱼是最合理的、最文明的,钓鱼是一种人鱼互动的过程,虽然也要取鱼性命,却是人与鱼的双向选择,是人向大自然很有分寸的索取。摸鱼、网鱼、捶鱼虽也不算过度索取,却也充满了暴力与野蛮,有些急功近利,不如钓鱼娱人性情,有几份雅意在里头。而炸呢,很霸道,一炮下去,无论“成年鱼”还是“未成年鱼”皆自辞世而去了。电嘛,略为一点好处是电鱼可以抓大放小,但若遇着贪心的渔者,大小皆捞也对鱼是种毁灭性的打击。至于毒鱼,我认为简直就该受万千世人的诅咒了。
所以,在众多的弄鱼方法之中,我的钓鱼活动要多一些。但论钓技,我仅知两种常用的土法:一种是钓沉塘鱼,即用一根竹杆捆上化学线(我们对鱼线土叫法),系上钓钩,在离钩约一尺处系一铅铊或一石块,钩上蚯蚓之类饵物,选一平静的深塘,沉入其中即可。另一种是刷滩,即选一水流活跃之滩,钩上蛆虫,随水流放线出去,钓者一上一下地扯动手中的钓杆,造成蛆虫是在躲避鱼的啄食假象,诱鱼上钩。
钓沉塘鱼一般以无鳞类上钓者居多,如角角鱼、黄拿骨(土名,疑似角鱼近亲)、鲢鱼、团鱼之类。此类无鳞鱼大约是缺乏安全感,一般都喜居河底石块所形成的穴内,或是潜伏于河岸石壁水下的洞穴之中,若及时发现上钓,无论大小倒也可轻松地将之扯上岸来,若是你因故走开,再回到钓杆处发现中钓时,则需要费点功夫,若是团鱼中钓,不能猛地一扯,猛扯导致团鱼剧痛,将头猛缩并四脚紧抓石头,难以就范,只能一轻一重地拉扯钓线,鱼便在疼痛渐加的过程中放松抵抗,最终进入钓者的鱼兜。对付此类无鳞穴居鱼者大抵如此,少有失手。至于有鳞鱼类,如白条鱼、车式公子、叉口包、鳜鱼、十花鱼、铜鱼(土名,下同)、土狗鱼、爬岩香、油鱼之类。大都属于“游手好闲”之辈,既在水流湍急之滩觅食,也常会逛到深塘回水湾湾来讨生活,也有些长年生活在深塘里的有鳞鱼,如十花鱼、土狗鱼、鳜鱼、鲤鱼等,故而钓沉塘鱼也能钓上不少的有鳞鱼。查看我的钓史,居然还有这么一件令我得意的钓事:一次放学归家,在我家河坎下的回水湾处钓沉塘鱼,也许是河坎高处滚石入水,或是洗衣棒槌之声惊了鱼们,许久未见鱼儿上钓,顿生无聊,将钓杆插于岸,游到河对面沙滩上与伙伴耍闹去了。正耍间,忽闻有人喊“钓到大鱼了,钓杆下河了!”,我循声望去,果见我的钓杆顺水漂去。我随即奋力游追钓杆,将钓杆拿在手里,在水里与鱼进行了一番游戏,紧拖慢扯,一番迂回,鱼痛且疲,扯上一看,一条一斤多重的铜鱼,哎,真是铜鱼,铜鱼在这样的河里算得上最机警最有雄状有力的鱼,是最能充分证明一个钓者钓技或渔技的鱼,一般情况,都是用糯苞谷粑团之为饵,方能钓得,想不到沉塘鱼的蚯蚓之饵也能钓起来,不是我的幸运,便是这铜鱼的背运了。在家乡生活的日子,我虽不不谙钓技,却也能在一个早上用钓沉塘鱼的办法钓一盘早饭菜来。我认真推测了象我这种拙于渔的人也能弄到鱼的原因,终于找到了一个自以为得意的答案:肯定是鱼多水清食少,河里鱼们时时在闹粮食关,鱼们饥不择食之故,或是鱼们长期吃水中生物,吃腻了,一见陆地美餐,便争相张嘴大开“陆荤”之故,抑或是鱼们根本就没受过什么安全教育,见饵忘命罢。
刷滩也自有其优雅的钓态:头顶斗笠,背一巴篓,站在清清浅浅、波光粼粼的水流中,手持车轮钓杆,不紧不慢地一上一下逗着鱼儿上钓,鱼上钓时,从容收线,随着一道银光闪过,鱼便进了巴篓,上蛆,又放线入水,乐趣在简单的重复中不断得到更新,巴篓中渐渐增多的鱼便是游戏带来的利息。刷滩也最富游击性,时常有村中钓友,或两人一组,三人一伙,骑单车至江口县的桃映或是溪口河段而下,数十里河段内,见滩必刷,鱼满巴篓而归。我也曾借一车轮钓杆跟随村中钓友,沿河刷滩,不知何故,钓上来的不是一团蓝苔便是一串水草,刷滩之趣顿无?我很是沮丧。钓友安慰说:你不逢鱼(方言,意即无鱼缘)。我说:“我钓沉塘鱼都能钓到的一些鱼。钓友则说:“钓沉塘鱼你莫非又钓得赢我喃?你不逢鱼就是不逢鱼。”也许我的确不逢鱼,即使是与村中钓手在一个塘里钓沉塘鱼,也总是看着旁边钓友隔三岔五地提杆,一会是一条藤藤角角鱼,一会是一条鲜黄鲜黄的黄拿骨。而我呢,最少也是隔八岔十,才能弄上一条小角鱼,或是一条小白条鱼,管他,好歹没打空手,好歹也有一些鱼来逗我乐一乐的。当然,我的钓史中也有令自己感到耻辱的记忆:有一回我捆绑鱼钩,在用牙将化学线头咬断时,不知怎的用力一扯,那鱼钩竟穿过了我的嘴唇,结实地钩住了我,旁人见状大笑:“今天钓得一条大鱼喽,今天钓得一条大鱼喽。”由于钩有倒刺,我试着想取下我嘴唇上的鱼钩,却不料嘴唇肿大起来,我急得泪眼婆娑。最后,我只得在父母的带领下,在旁人的戏谑声中捂着嘴,狼狈地穿越村中小巷到乡医院里将嘴上的鱼钩取下。此后,我对鱼钩多了一份忌惮,对钓鱼生了一份疏远。我进城读书后,我的鱼事活动日渐稀少,回乡工作时曾去河边钓过几回鱼,几次下钓,却都空手而归,我发现除了我的钓技欠佳以外,最主要的还是河里的鱼已少到我没有耐心等待的地步了,也少到村中钓手们没有耐心的地步了,两岸钓者静默的身影已不再是故乡一个恒定的镜头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向我父亲调查:“现在河里还有鱼没吗?”父亲总是既干脆又惋惜地答:“哪里还有鱼?电、药、炸早就把鱼弄完了,再过几年,河里的鱼影子怕都看不到了。” 是的,我每次到河边去看,水中游动之物总是稀少无比,河底生苔的岩板与蒙上泥膜的卵石衬托出河水的寂寞。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龙是不存在的,鱼是河中实实在的生灵,一条河流若没有了鱼,就是一条空洞的河流,一条没有灵魂的河流。现在想来,我儿时的鱼事和所看到的鱼事,确是对这水中生灵做出的蠢事。站在河边,我心底的愁绪漫延成几句凭吊的句子来:“入水与鱼戏清波,垂纶与鱼语相通。忽而河道换颜色,药毒恶电炸日凶。鱼儿翻白升天去,万古江河臭味中。常忆故乡东流水,往日鱼事渐成空。”
面对河流,剩下的只有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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