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怀念鱼!”,进城多年后,与朋友闲坐,我常说这起这句这自以为富有诗意的话。然后顺势侃起我家乡那条小河里的鱼事来,然而我所说的鱼名都些土名,我是懒于用生物书查来找出它们学名的。 我所记得的并能叫出名字的鱼有白条鱼、车式公子、叉口包、角角鱼、黄那骨、铜鱼、团鱼(鳖)、鳜鱼、土狗鱼、巴岩香、油鱼、河鲢鱼、十花鱼,还有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鱼。
白条鱼在河里算得上多数鱼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在今天发现在许多鱼都绝种之后,还能在家乡的河里看到它们的身影,假如不是数量众多,又何以抵挡得住人们疯狂的捕杀,当然,它们在我有记忆之时起,也以其庞大的队伍在我记忆的硬盘里刻下了生动鲜活的身影了,那时,站在岸边最常见的就是银白银白的小白条们,它的背部一片墨色,一起侧身会用银亮亮的光晃花了你的眼。
车式公子,这个名字仿佛包含了一个神话传说,但我没听父亲或是其他长辈说起这“公子”的传说,可能是这个传说因年代久远失传了吧。因着这个名字,我特喜欢这样一种美丽的鱼,在下河弄鱼的时候,我最希望弄到这样的鱼。它的身形如梭,梭之两侧布以紫红色的条纹,在光的作用下,散射出青、红、紫的光晕来,其腹两侧各有一线,其线似某种细密的扣子连接而成。
叉口包,因其嘴大,上下咬合处呈w状,故得其名,面目有些狰狞,然而实为鱼中善类。我所说的这几种鱼,实际算来都应归于白条鱼里,只不过是我叫得出名字的白条鱼。它们一般都长不大,少见重达一斤的,二、三两重就算得上大鱼,此种鱼也常见于村人的餐桌之上,被切成几节炒青辣子,味道香辣鲜美,实为城中馆子里难寻之味,也实为地地道道的农家美肴?
铜鱼、鲤鱼是河里体形较大的鱼。但论雄势,以铜鱼为最。它的身形头与尾的大小差别不象其他鱼那样很大,可以说整体如一根棒,混身是劲,速度迅疾,反应敏捷,村人皆以捕到铜鱼为荣。记得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已实行土地承包),这年夏季近一月未下雨,离我家不约一里远的上游,叫水碾湾湾的急水滩里常有两条铜鱼出没,村中一些捕鱼老手打尽主意均未得手,我二叔和三叔得知后,并不着急,仿佛那两条鱼是专为他俩留着的,不紧不慢地准备好了炸药。炸鱼那天,我二叔与三叔一个拿炸药,一个准备随时扎入河中捞鱼,一副胸有成竹加志在必得的神情,全然不顾他们身后那一群虎视耽耽的捕鱼者。因为铜鱼的敏感,导火索与炸药瓶口切齐,短得怕人,跟在后面的那群人都自动地远远站着,生怕我二叔出手不及祸及自己,正在他们提心吊胆观望之际,波浪汹涌的急滩上腾起了一股十分劲道的水柱,我三叔已扎入水中,接着我二叔已飞身入水,周围的人如梦初醒,如空降泥沙纷纷坠入河里,立时,人头在河面此起彼伏,我已看见我三叔一手扣住了一条大铜鱼的鳃,丢上岸来,叫我守着。但我遗憾地看见,另一条更大一些的鱼却落入另一个人手中,那人抱着那条鱼走上岸来,不料那鱼在他即将上岸之际猛地一弹,滑落水中急速游去,原来炸药只将之震昏了头,鱼尚有逃跑求生意识。那人骂了一句粗话,急扎入水追踪,却不知所踪,过了一会我二叔跃出水面,也用手扣了那条大铜鱼的鳃,昂然高举。余者只得在水中胡乱摸些被“株连”的小鱼了。此次炸鱼活动,算是实现了二叔和三叔的行动意图,堪称完美的结局。回家过秤,两条鱼合计重达六斤,但铜鱼浑身长着乱刺,吃起来并不爽快。而今回乡察看河流,铜鱼在那条河里已只作鱼史上的一个名词存在了,并无实体来告诉后人它在河里的雄姿。
鲤鱼在繁殖能力上比铜鱼要强、速度要快,它们常聚集在深塘,也相邀游过浅水滩,但其行动较之铜鱼要迟钝些,所以村人捕获较易也较多。所幸的是,凡发展水产养殖业,鲤鱼总是重点对象,农户在水田里养几条,秋收时与稻子同收,专业户在大塘里养,定期上市。然而天降大雨,鲤鱼常常顺翻田越塘之水如获解放一般快乐地逃入河里,故无绝种之忧,特别近年来,在河里捕获鲤鱼居多,鲤鱼将成为河里霸主,一个十分孤独无聊的霸主。河里也有鲢鱼,鲢鱼是喜在泥中生活的,河时泥沙处较少,有些鲢鱼喜居岸边洞穴中。我曾将茶油渣饼整碎与六六粉混合炒了,在水下洞口处安好网兜,将用荷叶或桐子叶包药塞入洞穴深处,使劲捏碎,再用手在洞内猛扇,很快一条重达一斤的鲢鱼落入网中。但我的眼睛也被药熏红了。鲢鱼也是养殖的重点对象之一,它同样不会绝种。
河里的团鱼也不少见,这种鱼就是叫甲鱼,常常被一些人用来骂人,它的知名度太高了,可以说地球人都知道。就只说说关于它的一些轶闻,每每二叔或三叔捕得团鱼,放在盆里养着,我盆边看时,就会得到这样的警告:“团鱼要咬人,一咬住就不会放,非得等天上打雷,才会松口。”看着那如小钳子子的嘴,我想:可能会咬,那嘴可能要把手指咬断的。我便不敢动他们的团鱼,其实他们是怕我乱动,给团鱼以偷逃的机会。我还看见一个村人,在冬天翻犁冬水田时,翻出一盆大石块,洗净一看,是一个超级巨无霸的大团鱼,它的壳都长出毛来了。团鱼总是与泥相关,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得满身是泥,旁人总这样开涮:“捡到个大团鱼了!”那时的团鱼也太上得了桌面,然而世事变迁,风水轮流转,团鱼一夜成名,身价倍增,遂成水产养殖对象的重中之重,所以,如鲤鱼、鲢鱼一样不必担心绝种,尽管现在河里很难捕到团鱼。
提起鳜鱼,我无法不想起张志和的诗:“西塞山前白鸳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当然更会想起鳜鱼本身,此鱼貌颇具凶煞之气,它通身墨黑,间有淡黄纹,嘴大,唇缘有状若细齿的东西密布,喉剖有亦有锋利之骨,背鳍张开如扇,扇骨如剑,实为水中食肉族,若以小泥鳅为饵钓之,十有九中,因为背部剑鳍,村人称之“斩龙官”。这个“斩龙官”在村人的口中倒是有一个缺乏完整故事情节的传说,大意是说:龙犯了天条之后,玉皇大帝便令“斩龙官”停于急滩之上,喝令犯罪之龙顺急流而下,鳜鱼便立起一排锋利如剑之刺,那龙的肚腹大开,肝肠尽断,一命呜呼。然而这传说于这种鱼的习性似不相符,急水滩里是很难见到这种鱼,这种鱼平时都喜欢在阴而深的塘里生活的。当我提出这个疑问时,村人说:“你莫非看到哪个刽子手天天生活在刑场的?”这真是很聪明的解释。是呢,没工作的时候就该呆在家里的,我不禁为自己的弱智而自哂一番。我虽未能亲眼目睹它斩龙的风采,却领教过它的斩龙之功,我曾在一阴凉的浅水处,看到一条寸把长的鳜鱼静静定在水中,鱼翅一扇一扇的,我迅疾将伸向了它,猛力握住,我立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五指闪电一般张开,手心已整齐地排列了四个红点,正往外渗出血丝丝来。虽是如此,由于其味美,我仍是喜欢这种鱼,它通身一根独刺,烹熟后一剔,骨肉两分十分干净,根本不必担心象吃铜鱼那样会被肉中之刺卡了喉或剌进口腔的某个部分。在吃味上与之相媲美,不对,比它还好的要算油鱼,它也是一根独刺,烹熟后同样骨肉两分十分干净,味道却鲜美过了鳜鱼,因为它肉里的含油量为老家河里的鱼中之最,其油之香醇又绝非猪油、菜油、茶油等油可比,只需用白水烧滚烹之,香味无比诱人,当然,其滋养之效也为上品。它通身油黑,与鳜鱼的黑完全是两码事,它黑得发亮,喜欢生活在冷水处,大概是河段内冷水处较少,这种鱼数量并不是很多。当河内大劫来临,它消失得最快,现在老家河里实在难以觅到它的踪影了。
十花鱼,这个名字本来给人以相当的美感,本来它也长得很好看,周身花纹如黄褐相间,不妨称之为水中斑马。但不知村人为何竟把它讲成是水蛇的同类(或是近亲),也许是水蛇的斑纹与之完全相同的原因,当它的花纹移植在蛇身上时,其效果就完全变了--令人肉麻得紧。我便对之有些发悚,我也亲眼看见,凡十花鱼多的水域确实有水蛇出没。后又听当赤脚医生的三叔说十花鱼有病的人吃不得,吃了准要复发。所以,每次与伙伴们下河弄鱼,分鱼时,我都不要十花鱼。这种鱼的生命力也极强,现在我回老家在河边“考察”时,还能见到美丽的十花鱼在水里孤寂地游着,但我不再对它发悚了,更多的是为它能顽强地游到今天的河里而默默祈祷了。
有一些憨态可掬的鱼,它们是土狗鱼、巴岩香。土狗鱼的头看来有些象狗头,象某种宠物狗的头,嘴厚红厚的,眼大,整个头部看起来呈乖巧状,这种鱼可长到两三斤。此种鱼喜在深塘生活,为鱼中隐士,不易见,但易捕,钓、炸、网、电皆能得手。前不久,听说一个钓者在电站水坝处钓到一条很大的土狗鱼,想来这种鱼的命也够大的了,现在有,实是幸事。而巴岩香,顾名思义,喜欢在岩板上定居,在河边洗衣或是洗澡总能看到石板伏着几条与石板颜色相近的鱼,人来它也不惊,除非你的身体砸到它们了,它们才会迅疾摆动着离开,但离开得并不远,人一走,过不久又会回到原来的岩板上去,好象那里是它们的家。这种鱼,它的视力与听力似乎都弱化了,你尽可以象捂老朋友的眼睛那样,悄悄地将手伸出去,猛地一合拢,即可得手,也许是这种特性,村人又把它叫作闷脑骨。它的吃味不佳,略有苦味,村人一般不喜捕食,即便捕捉,也只是当作游戏来玩玩,捕在手里,又放入水里,看来实是一种大智若遇的鱼类。但却逃不过农药的毒效,每次回家,去河边看景,它们喜欢逗留的岩板也只空余厚厚的泥苔了。
角角鱼与黄拿骨都是寄居岩板底下的鱼,之所以叫角角鱼,可能与其翅硬小如角有关,黄拿骨的翅也与它相同,不同的是黄拿骨的颜色鲜黄,也因其翅硬小如角,其游动的速度在水族中属于迟钝一族。它们肉质细腻,吃味鲜美,但奇怪的是,在以前,这鱼竟不如鲤鱼、白条鱼贵重,村人一般不屑这种鱼,就好象狗肉上不得席一样。有道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而今这角角鱼就象鸡爪、猪肘一样重新获得了人们的亲睐,竟成了城里餐馆的一大招牌,我曾光顾一家以角角鱼为招牌的饭馆,煮上来的尽是寸许长的角角鱼,我戏称:“老板,你尽煮些未成年角角鱼给我们吃,一点都不打口。”老板苦笑:“现在河里还能弄到这些就不错了”。哎,角角鱼,我的叹息实在叹不出什么内容了,我只是分外地想念你的曾祖的曾祖的好时光了。
鲫鱼在河里喜欢生活在水草茂密水湾处,在田间及其沟渠里也能大批量地捕获到。那时捕鲫鱼的好地方不是在河里而是在田间及其沟渠里,在夏季特别是在秋季常常邀了三五个伙伴带上盆、桶,用泥围截一段沟或是一角水田,用盆、桶一阵狂舀,来个竭泽而渔,捕到的鲫鱼以及一些泥鳅便二一添作五分了。现在的田里由于农药、人捕等因素,鲫鱼也少了。
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但我能记得其形象的鱼,有一种鱼寄生岩下,身形很小,最大的也不过一手指长而已,头大,身细,翅边有黄色花纹。我不知其名,但现在还记得它怪头怪脑的样子,也记得村人们并不捕它,也许是它个头太小,或是味道不美,也或许是因为那时河里的大鱼很多。村人是不会对其下手的,即使偶有捕捉,也不过是捕捉大鱼行为的附属结果。
二
遥想我的少年时代,鱼香依然,袭满记忆。那时,我的二叔和三叔是当时村中出名的捕名的能手,常常有人跑进我院坝来喜色勿勿地向他俩报告鱼情:“我站在搭木港(小地名)坎(岸)上一看,崽咦,逊(雪)白的一片,有几幢晒垫(晒席)那么大。”我二叔或三叔闻讯,急急备了“作案”工具,从容下河,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他俩一出手,总是如探囊取物。特别到了夏季,只要靠近我家,不,可以说是靠近我们整个村子便能闻到浓浓的鱼香(腥)味飘来。若是走进我家院坝,就会看到篱笆上密密地挂满了角角鱼、鲢鱼,桃树、李树、杏树上挂满了铜鱼、土狗鱼、鳜鱼等凡是那条河的鱼之类,仿佛我家栽的不是果树,是会结出鱼的树;再看簸箕里、席子里晒满了鱼,脚盆里、脸盆里、桶里还有拥挤游动的鱼,仿佛我家不是在耕田,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然而鱼在我家始终只是一道菜,在整个村子里也只是一道菜,并未有人用鱼赚银子。那时家家都能弄到鱼,卖给谁去?市场意识也是在几年后才在村人心中苏醒。
我读初中时,来了几个城里老师,他们也常常叫上村中一些善于捕鱼的大龄同学,或在夜间,或在中午,无需费多少功夫,只要带去的容器都能装满。我曾听得一位老师说过一句话:“再也不敢弄鱼了。”我问:“派出所管起来了?”师答:“哪里,是煎鱼耗油,一天一桶鱼,工资都买不起油了。”那时村人都喜欢将鱼用油煎黄,再撒上一层盐粒,或挂晒于树,或铺晒于席于箕于门板,若不以油煎则鱼又香不起来,弄鱼太多便确实成为耗油的事,那时鱼又卖不出钱,鱼竟然成了一种负担。那时故乡的小河,实是我们村也是沿河两岸村庄的一个菜园,只要想吃鱼,随时都可进园采摘到最鲜活的鱼菜。
1990年,我回到家乡教书时,常见村人挎一篮子,或挑一挑水桶,到教师宿舍长廊式后院来叫卖。我问卖鱼者:“你们是咋个弄得啷个多的鱼?”村人以对老师的一点敬意老实作答:“用电打的?”“电打的?有这么大的电,连白鱼都打死了?”“专门的高压电鱼器,连人都打得晕。”“哦,你们自己做的?”“不是,是从温州那边邮购来的,要几百块钱哟。”如果说是用农药毒死的,买鱼者担心有余毒存在鱼体内,价钱就低了许多。也常有村人手提一串鱼走过我们那开放式的校园,碰着老师就问:“xx老师,要鱼不,才炸的,新鲜得很,你看着补点就拿去。”那时,在校内卖鱼的村人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然而这道风景的出现却意味着河里鱼们正在遭受一场浩劫。村人们由钓而网,由网而炸,由炸而电,由电而药。有时几乎是炸、电、药全面开花,立体进攻,就差断河而渔了,我想,如果条件允许他们也会将河拦断的。鱼,可怜的鱼,你不是生错了地方,就是生错了时间。
追忆这些,我的心情莫名的沉重,我忧伤的情绪无端地飘向那遥远而又近在眼前的河流。
在网上,我看到一个叫醉墨书生的网友写一首叫《怀念鱼》的诗歌,尽管那不能完全代表我的感受,但总有一个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和我一样在怀念鱼。于是,我站在河岸,无需酝酿情绪,高声朗诵起来:
吃饭的时候
鱼刺刺痛了我的神经
于是一群鱼的印象
在尘封的思想里复活
那游泳的姿势
鲜活且生动
自半坡陶盆中游来
自蓝墨水的上游——汩罗江游来
自汉乐府中游来
自唐诗宋词的平平仄仄中游来
自张雨生的歌中游来
游来、游来、鱼儿游来
翩翩地、水淋淋地游来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儿
喜欢思考 无歌无语
却与水进行着最默契的交流
独守一片宁静的湛蓝
以简朴的运动方式
阐释着老庄的思想
作为图腾 它曾受过
无数次洗礼和膜拜
而今 它不是渴死于
恶毒的河川中
便是溅血于腥秽的屠刀下
锥心般的一刺啊
我从千年大寐中痛醒
愤然折断筷子
向世界大喊:鱼儿是我的偶像!
本文已被编辑[雨辉]于2006-10-30 22:20:2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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