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从小，爸爸就是一个严肃和沉闷的人。我听阿姨说，那时候家家的生活条件都很差，妈妈生了四个小孩，爸爸也不容易，天天早晨很早就要去买菜。回想起童年，记忆中最深刻的菜就是黄豆芽和青菜，偶尔也有鲫鱼，红烧的。现在想起来，家里一定很拮据。搬煤球，烧煤炉，倒煤灰，一系列的劳动都是我和姐姐分摊的，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时最想却最不可能达到的目的：就是想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布娃娃，或者养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猫小狗。

姐姐上到初高中时，用纱布给我做了一只娃娃。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娃娃，应该类似今天的芭比娃娃。“她”的头发是黑黑的毛线做的，五官是姐姐画的，身材苗条和修长。姐姐用碎布片给“她”做了好多衣服，旗袍上还有姐姐绣的花，很精致。我把“她”小心地藏在棉絮下，又不放心，因为真把“她”看成我的宝贝。但我又忍不住时时地把玩，结果没多久，就弄丢了。我记不得我是不是哭了，但是姐姐一共做了象这样的娃娃五、六个给我。感谢她，给我平乏的童年带来了不多的一点欢乐。

我多么想有一只小猫和小狗作为自己的玩伴呀。但是看着爸爸黑黑的脸，我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平日只要有街坊邻居的小孩跑到我家，不管人家多好玩，多可爱，爸爸立即板着脸叫姐姐把他们送走。说得好听是送，说得难听就是“赶”，爸爸生气了，他还会打我们的，所以，再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说的。楼后头有一位孤身的老太太有一只黄猫。每当它鬼鬼祟祟地想往我家的煤球上跳，肯定会立即遭到爸爸不客气的呵斥。可我多想拥有一个小小的玩伴呀。姐姐们的岁数比我大很多，而且她们有她们感兴趣的生活，对她们来说，我只是一个讨厌的跟屁虫。

我慢慢地长大了，性格和爸爸很像的，都很不爱整洁，尤其是不爱小动物-无论它们有多么可爱，我都远离它们。我的那份爱心，在生活的指导下，渐渐不再了。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遗传。直到有一天，那是我上初一。有一天，我正在家睡觉，也没有睡着。这时妈妈下班回家了，她跟姐姐说，路上有个卖艺的带着一只小猴子，一个小孩子老是欺负小猴子，小猴子就挠了他一下。这时小孩的家长不干了，使劲地打小猴子。我突然在被子时放声大哭，妈妈和姐姐都很纳闷，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一边哭一边回答她们的诧异：那只小猴子好可怜呀，结果引来家人的一阵哄笑。长大了，这件事还作为家中的经典笑柄，如今妈妈和大姐都不在了，曾经欢笑的家庭成了一间经常漏雨的屋子。

我从来没有养过小动物。也许过了那个年龄，很多本应接受本应培养的习惯，比如说养一只小动物，比如说通过养一只小动物培养爱心，但是我错过那个阶段了，再也不可能时光倒流。我也许还有爱心，但是也不能通过这样的途径表达了。

我第一次到男友的家中，看见他家的桌子下面拴了四只洁白的波斯猫，让我觉得空气中有一种雾气在萦绕。我觉得不可思议，浑身发冷，我害怕它们，真的，因为不曾了解。后来猫误吃了打蟑螂的药死了，他的妈妈和姐姐哭了几天，男友愁眉不展，我虽然不能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情感，却让我无端觉得他们的有情有意。而且，我坚定了不养动物的决心，因为我害怕会和它们产生感情，我无力承担对这些比我弱小、需要我保护的小动物的生命的重责。

结婚之后，我才发现我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婆婆的爱是一种无原则无条件的爱，她爱花爱草爱小动物。她在垃圾箱里看到人扔的花枝有一点生机，她就捡回来养。她说，多可惜呢，还活着呢，能养活。她不厌其烦地养了一阳台的花草，她的花草不需要漂亮，只要是有一线生命，婆婆愿意花出精力，一一培育，一视同仁-都是她的宝贝。她给小狗喂发烧药，给小狗擦眼药，喂牛奶，我老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地母的东西。

可我仍然不喜欢小动物，并且敬而远之。有一次，爱人的姐姐花二百元买了一只八哥--卖主说它会说“妈妈”和“您好”。可是自从进了家门，它是紧闭小嘴，一声不吭。任凭公公婆婆两位老人好吃好喝喂着，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有一天我和女儿到婆家玩，无意中来到阳台上。那只全黑的小鸟看见我们，兴奋极了，立即叫道：“妈妈，您好！”我惊呆了，内心受到很大触动，女儿高兴地又蹦又跳。是不是它曾经居住过的环境正巧有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子，或是小孩，突然激发了它的记忆？后来，小鸟见到我就热情地叫着妈妈和您好。等我们走后，面对两位老人，它仍是保持沉默直至有一天遇难。

那是快过春节的时候。远在北京的爱人的姐姐遇到一点麻烦，家里人老是为此担心，都有点失魂落魄的，结果晚上，公公忘记关掉阳台的窗子。第二天，别的鸟儿还在，可是八哥只剩下了一个身子，头和脚都不在了。我是听爱人说的，我哭了，哭得伤心极了。我觉得我心中有一种珍贵的东西也死掉了。公公说，再也不养动物了，养伤了心了。

我特别喜欢看《小王子》这本书。小王子遇到了一只狐狸，狐狸希望他们能够处熟。小王子问什么叫处熟，狐狸说：“就是建立感情联系，现在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小男孩，跟成千上万的小男孩毫无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对你来说，也只不过是只狐狸，跟成千上万只狐狸毫无两样。但是，你要是跟我处熟了，我俩就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譬如说那些麦田，我是不吃面包的，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跟我处熟，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

在我的内心，却害怕这种与小动物的处熟，一旦我们有了感情的沉淀，如果我无力去爱惜这些需要我们保护的小动物，我真怕那种撕心裂肺的，象和自己家里人告别的痛苦。和那只八哥的告别，我明白了自己内心的软弱。

女儿经常吵着要养一只小动物。就象当年的我那样想着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动物，也是小玩伴。我却不停地拒绝她。因为我有隐隐地害怕，如果一只小兔子或是一只小白鼠或是一只小鸟或是一只小猫来到我家，对于它们弱小的生命，我们应该是负有责任的。如果因为有心或无心的过失，我真的无力承担对它们生命的重责。我选择了回避，或者可以说是逃避。

在这一点上，我回忆起儿时，我有点感激爸爸的做法。现在他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慈眉善目，看不出年轻时的暴烈。也许因为性格的原因吧，爸爸一直对那些花草呀，小动物呀采取了拒绝的态度。可是我从我的身上，我的感受，却从另一个角度发现了爸爸的软肋。就象妈妈去世后，爸爸只去过一两次妈妈的墓地，不能说他不爱妈妈，不思念妈妈，我最能理解---爸爸不想去面对，所以选择了不再相见。

当年的爸爸也许是因为生活的艰辛才那样对待有些事情，让我觉得他的不近人情和冷冰。而当爸爸的血液在我的身上越来越汹涌地流过时，我越来和他越相象的处人处事方法让我终于懂得，不是不爱，只因不敢也无力去承担对那些比我们弱小的，需要我们保护的小生命的重责。

因为脆弱，所以远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