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男人,四十岁,刚下岗。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然后送妻子上班。偶尔睡过头,被妻子臭男人臭男人,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从被窝里揪出来。
妻子每天要叫上好几遍,臭男人因此成了他的别称。
臭男人原来真的臭,在工厂整天与机器打交道,技术一流,衣服却总带着油迹和臭味。那时妻子可不叫他臭男人,捏着鼻子给他洗衣服还要甜甜地叫他老公。
因为技术好、出勤多,他每月拿回的工资袋都比别人沉,妻子的笑脸也特别的美丽。每天出门前妻子都把带着漂洗味,烫得平整的衣服给他穿上,再啪地在他脸上印一个吻再与他道别。那日子真过出了蜜来。
没下岗前臭男人有时不仅不臭,还很香。每周轮休的那天,他会到花店给妻子买上一束花,捧着送到妻子单位。偶尔被妻子同事碰到,同事羡慕的眼光里,妻子总把头昂得高高,象孔雀。
臭男人读高中时其实选的是文科,还曾写过几首诗给班里长得最好的女孩。后来文理合并,高考时被当工人的父亲半威逼着选了理科。当了工人后技术越练越好,眼神却越过越暗淡。直到结婚后才收了心安心与机器绞到一起,做起臭男人。
工厂是个国营大厂,大家都羡慕的铁饭碗,却说败就败,被一个不见经转的民营厂给兼并。别人都拼命找路子送礼,保住岗位,他却心疼着那些机器被贱卖,跑到新厂长那抗议。结果是他从此衣服再也不必沾上污迹和臭味。
妻子找人托关系,只需他软下口气就可以回厂,他任妻子怎么苦口婆心硬是不肯张那个口。
他变成了家庭主男,把妻子服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神仙样。她还不满足,从叫老公,慢慢变成喂,最后变成一声声咬牙切齿的“臭男人”。
他知道少了那份工资,日子越来越难过,在省城读高价书的孩子也接了回来送回了乡下姥爷处。一个大男人让日子由好向坏,过成这样太不象话,所以妻子怎么叫他他都不发火,耐着性子受着,陪着笑。偶尔跟以前车间的哥们喝酒时,才会借着酒劲吼几句:大丈夫,好男儿……然后在失眠的夜里,偷偷爬起来端详妻子疲惫的面容,咀嚼她那半疼半嗫的“臭男人”。
找工不容易,他买了部电动黄包车搭起客来。开上街头,才发现窄小的街头飞驰着无数同样的车,下岗的工人有多少,电动黄包车就有多少。
他选择了偏僻的路线,专走别人不愿走的乡路,泥路。每天回到家一身汗一身泥,名副其实的臭男人。臭男人在洗尽泥尘的深夜会执笔偷偷写起那叫做诗的东西。
每天他坚持送了妻子才出去搭客,每个星期还保持给妻子送一次花。每次送花要在很远处就停车,等妻子出来拿。妻子的同事丈夫都是开小车,开小车的男人没给他们的妻子送花,他一个开黄包车的送什么花?不嫌人笑么?妻子没有跟同事说他开黄包车,每次就依然可以拿着花象孔雀一样昂首走回办公室。没人注意时,回头甩给他一个少见的笑容,和一句“臭男人”。
妻子一直没放弃给他找工作,可好几次有点眉目了又给他临场的发挥给弄砸,她灰心了。妻子工作的单位效益也一年不如一年,这从妻子回到家的脸色上不难看出。当妻子再也不叫他臭男人时,他想他要更努力地搭客,把写诗的时间也用上了,哪怕身上更臭。
每天起早摸黑地搭客,他感觉很累,很累的时候他就很怀念妻子的那声“臭男人”。他发觉自己真的贱,妻子叫他臭男人时他反感,不叫时他又觉得失落。
人失落,日子可不失落。中秋依然如期而至,热热闹闹,满街红火。过节很高兴,妻子却哭丧着脸。单位发下可怜的两百元,她因为好胜惯了,全给了父母过节用。家里煤气、油都没了,米也是管了十五管不到十六。屋漏偏逢连夜雨,臭男人的车开上街头,挣了十块钱就被警察叔叔借走了。怎么回事?禁摩!虽然臭,却也是好端端的一个饭碗,一道禁令就摔得连个声个没有。这节可怎么过,妻子用泪水洗了脸,再洗了碗。
节前的街头很热闹。月饼不能当饭,但此时谁都不会考虑饭,而是把月饼、水果在一栋一栋楼房里,提进提出,不亦乐乎。臭男人捏着十块钱,不知该买米,还是该买油。正踌躇着,看到一个小女孩守着一篮百合,怯怯地蹲在红火的街边一个僻静的角落。他忽然想起这星期妻子放假,他忘了买花了。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回到街上,他的手中多了五朵百合,有的全开了,象笑着的那些商贩的脸,有的半闭着,象新婚夜妻子的脸。
一想到妻子,他的脑袋轰地一响。真糊涂啊!家里锅凉灶冷,这百合能顶什么用?
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在街上转了好几圈,每次经过自家楼下都放快脚步走过,深怕妻子从阳台或窗户里看到自己。
当他转到第十圈,脚累得快走不动了的时候,碰到了文化馆的老周。
哎哟大诗人哪,这么久没碰着你,你这是躲哪风花雪月了。老周夸张地向他张开蛤蟆样的手臂,说完就打开腋下夹着的那个皮包,从里面翻出一张皱皱的纸塞给他。他打开一看,汇款单!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天助我也!油有了,米也有了,他幸福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到了天上,有个神仙引领着他。
当他落回地上,发现老周早走了,他手上的百合也不见了,老周不止一次半路劫他的花不知去泡哪个小妞了。可恶的蛤蟆!他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看到汇款单还在,他又想要不是他送来这汇款单他连家都没法回了,他就原谅了这只好色的蛤蟆。汇款单上的数字足可让他们过个好节。可是邮局已关门,只得明天再取。
哎哟,我的花!他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的,他想了一下跑回卖花的小女孩面前。篮子里的百合没见怎么少。这城市人们不缺花,他们缺的是花花绿绿的钞票,怎么挣也不够。他犹豫着问可不可以赊几朵,原本怯怯的小女孩惊觉地板起脸,把他当无赖了。
他徒步走向郊外,他知道这个季节有一种淡紫的野菊。路很远,越走越多灰尘。摘花时他不时要趟过一道溪或污水渠。
花摘了一大束,月亮也已圆圆满满地霸着天空了,把星星挤到角落,象喧闹的城市把他挤在郊外。
回到家,妻子打开门,屋里黑漆漆的没开灯。他把花举在前面,打开灯。野菊花!妻子先是惊喜,接着眼光落到他空着的另一只手,脸立即阴了。阴下来后的妻子嗅觉马上复活,闻到了他身上污水泥尘的臭味,她捏了捏鼻子,皱着眉别过脸去。他把空着的那只手在裤子上擦了几擦,从裤袋里摸出那张汇款单慢慢举到妻子面前。妻子的脸顺着他的手转回来,在怒放的野菊前停住,两眼潮湿发亮,从胸腔里蹦发出一个声音:
臭男人!——
-全文完-
▷ 进入昨夜风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