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然在三中,三中的教学条件不好,教师是城里挑剩下的,学生是城里挑剩下的,教学设施也是城里头全部规划到位了,才轮得着三中更新。几间年久失修的平房,学生灶上的饭勉强刚熟,开水估计刚刚八十度,跟高原沸点差不多。
生源良莠不齐,大都是周边农村的孩子。经济条件也不好。老师教的一般,同学学得也一般,每年能考三五个,就很不错了。
陈然略微有些不同。陈然家在城里,家里条件也好,爸爸是一家装潢公司的老总,妈妈在家,守着下面的三个弟妹,其实也不是妈妈自己带,雇了保姆的,妈妈只管每天打麻将,忙得两头不见太阳,最小的弟弟才刚刚两岁,最得爸爸宠,像个小霸王。另两个是妹妹,分别比陈然小六岁,十岁。陈然很看不起弟妹们,个个弄得像个暴发户。陈然一向不张扬,朴朴素素的一个男孩儿。几分清秀,几分儒雅,标准一书生。爸爸跟他说话的时候,常常也是不自觉地谦恭。家里几辈子就陈然目前的学历最高,以全市第三名的绝对优势考取了一中。
刚去一中的时候,陈然很自豪了一阵子,走路时肩挺背直,家族的荣辱兴衰,全都自觉不自觉地背在身上了。陈然觉得,要想挽救整个家族走出低俗的套路,希望只能是他了。无形中,一举手一投足间,陈然都是刻意地规范。小区里的人常拿陈然做典范,自家的孩子哪里有不对了,就捎带一句——你瞧瞧人家陈然!装潢公司的合作伙伴里也有跟陈然爸爸关系铁的,酒酣意浓时,也满眼不是滋味地开玩笑,说你这么个大老粗,咋偏就生了陈然那么争气的儿子呢?!
也难怪他们满嘴泛酸,这个圈子里,孩子不成气是普遍规律,喝酒,打架,赌博,上网,淘学那是家常便饭。平常人五人六的被人们老总前老总后的抬举着,一站到老师面前,个个都矮了半截。这中间,唯独陈然爸爸最得意,每年的好家长里,他都是坐在第一排,陈然爸爸那个得意劲儿,比一张单子赚了八十万还高兴。每每开家长会回来,陈然爸爸都要叫上一大堆儿外卖,自个坐在家里,从酒柜里翻腾出从来密不示人的藏酒,慢悠悠斟上一小杯酒,咂巴着嘴,能坐整整一个下午,多重要的事也毫不客气地给打发掉,有时候干脆关了手机,塞一沓钱打发了保姆带着孩子出去玩,然后一个人一喝一个下午。陈然就记得那天下午会计王伯伯都跑学校找他去了,说一张三十七万的转帐支票出了问题,却到处找不到陈总,急得他要跳楼。
陈然妈妈每次打麻将赢得高兴了,就滔滔不绝地说我们家陈然怎么怎么地,别人也只有羡慕着听的份,或者打输的丧气了,也是不绝口地说我们家陈然什么什么的,赢了钱的阿姨大嫂们拿那赢来的钱都觉得烫手。
二
陈然如今在三中。
陈然到三中的原因非常简单,初二学期未,陈然狠狠地跟人打了一架,对方伤的很重,陈然被拘留,一中当然不要这样的学生了。
陈然打架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一个女孩子。女孩儿叫水萍,很泼辣的那种,也很前卫,总是大咧咧的,上体育课的时候,为踢足球跟一个男同学打起来了,那男同学叫强子,个头高,人也壮实,抡圆了拳头,一丁点也不留情。水萍虽然泼辣,到底是女孩儿家,经不起如此真刀实枪的斗,衣服袖子也被撕破了,脸都绿了。好多同学都看着,没人吭声,强子平常飞扬跋扈惯了,谁也不愿意多事。陈然实在看不过眼,就喝止强子。结果强子不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打得更狠,嘴里骂得不干不净的。从小的老师同学谁不让他三分?一片好心不领情倒罢了,还什么骂说凭你个小白脸也敢强出头?打一个女孩子逞能,算得什么英雄?陈然的火上来了。
陈然扑上去,或许是潜藏在骨子里的父辈的匪气起了作用,或许是老话儿说,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反正高大的强子莫名其妙就被打趴下了。平常受够了窝囊气的同学一哄而上,拳打脚踢,没几下,强子就遍体鳞伤了。闻讯赶来的老师把他们拖开,急急忙忙送强子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膑骨骨折,多处软组织严重受损。
事情闹大了,学校试图调解,可强子妈妈坚决报了案,她动用了不知什么关系,当天,陈然就被拘留了。班主任去看他,劝慰说很快就出去,让陈然别担心。可陈然没想到,他居然被学校给开除了。市上有领导发话了,说为了彻底清洁一中的学生队伍,像陈然这样的学生应该坚决清理掉。这还不算,强子妈妈天天带了人来学校闹,学校成了杂耍班子,没法正常上课。迫于种种压力,学校为了息事宁人,最终还是开除了陈然。
强子妈妈扬言,城里再无陈然的丁点立足之地。
真应了她的话,陈然爸爸拎了厚厚的支票薄,携陈然走了好几家中学,都被莫名其妙的给拒绝了,没有原因,问起来,大家只是一声叹,再什么都不说。后来有一个老教师出主意说让到三中去,三中离城近,却又相对独立,天高皇帝远,肯定会收陈然的。
三
于是陈然就到三中了。
在三中的陈然处处一入格,说是凤凰吧,又不是。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说是鸡吧,却不像。小小年纪儒雅非凡,完全不同于乡里的孩子冒着土星子味,成群成片的闹在一起。
陈然总是一个人。
学习也不大经心了,散散漫漫地样子,上课时间,常一个人溜去山根底下的河道,一坐一下午。偶尔捡几枚石子使劲一抛,水太少,石子跟石子碰磕着,嘣嘣直响。
老师也不大管,都觉得这陈然是大有来头的人,没谁愿意为一个半路插进的孩子费心,何况风言风语地传,说陈然不是好惹的主儿。
这样过了一学期。
初三第一学期的时候,一中的班主任老师突然找来,说学校愿意再接收陈然了,让他叫家里赶紧办转学手续。
陈然很高兴,总算又可以回去了。那里才是属于他的家园。三中只是他暂时的憩息地罢了,在这里,他是过客。
陈然糊里糊涂地回了一中。
本来皆大欢喜的事,中间却出了茬子。
陈然兴高采烈地回到一中,很有平反的英雄又回来了的感觉。可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却知道了学校为什么又愿意接收他的原因。强子从医院出来,回到学校后发现陈然被开除了,也没说啥,后来同学风言风语的传,他才知道是他妈妈动用了舅舅的关系,用不怎么正大光明的手段弄走了陈然。
强子就天天跟妈妈闹,让她把陈然再给弄回来,强子妈妈怒气难消,哭哭啼啼说还不是为了你好,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地,你叫妈咋活?
强子坚持,一天天闹下去,他妈妈也受不了。就有些妥协的意思。
绳子用了舅舅地政治手腕,加了一把柴,把火烧得更旺,强子是这样告诉妈妈的——你再不想办法把陈然弄回来,这学,我也不上了,同学天天那眼神看我,我受不了。
陈然妈妈最终还是拗不过儿子,答应了。提得条件是得等下学期开学,让那小子受点教训,免得找不着北再欺负到你头上。
四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陈然也这样回来了。
陈然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特别难看。像吞了一只苍蝇,一直恶心,这恶心劲就老缓不过来。在学校上课没精打彩,直路也蔫里巴叽,回家更是少言寡语。刚开始大家都议论纷纷,有安慰的,有劝诫的,有惋惜的,也有偷着乐的,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仿佛陈然天生就这一幅灰不溜秋的样子,从来就没有过阳光灿烂的日子。连陈然爸爸都放弃了,什么法儿都使遍了,都不管用。陈然干啥都提不起神,气得陈然爸爸破口大骂,说你别摆那么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你是在作践你自个哪,你这样能碍着谁?陈然浇铸地听着,也不辩解,也不生气。有时候,骂急了也会蹦出来一半句,你自己要是有本事,当个市长书记的,我会被人这么欺负?每每这个时候,陈然爸爸就大口大口地抽烟。陈然爸爸以前不抽烟。陈然出事没多久,就一下子染上了瘾,抽着咳着,咳着抽着,陈然爸爸的肺本来就不好,抽了烟,咳得就更厉害了。
陈然妈妈也不打麻将了,整天跟保姆吵架,平均半个月换一个,最长的在家里没呆够四十天,最后连工资也没要就哭着跑了。短短半年,总共换了二十七个保姆,再后来,家里就找不来保姆了。做保姆的过来过去就那几个县,城市又这么小,一传十十传百的,都知道这家的女主人跟个疯子似的,掏多少钱也没人来。陈然妈妈就自己带着几个孩子,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家里鸡飞狗跳的,没半分钟安宁。
陈然爸爸慢慢地也不大回家了,老是忙,对陈然姊妹的学习也不经心了,也不过问了。陈然乐得清闲,弟弟妹妹也是,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个缩手缩脚的,走路也跟猫一样,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要了钱,出去大把大把的花,什么刺激玩什么,什么新鲜要什么。
五
这期间,有一个人却离陈然越来越近了,是水萍。
那次以后,水萍突然间就变了,留了长发,说话细声细气地,温顺极了。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陈然左右,不远也不近。
刚开始陈然很讨厌,也很烦。
慢慢地却也习惯了。水萍出落地越来越漂亮,十五岁的小姑娘,身材跟年人似的,该凸的凸,该凹的凹,水灵灵的,不大像北方的女孩子。
两个人放了学一对儿走,金童玉女似的,很招人眼。陈然很享受这种感觉。陈然不想上课的时候,水萍就陪着,反正只要是陈然做出的决定,水萍从来不反对。
眼看着初三毕业考试到了,学校组织了摸底考试。水萍,陈然都没参加。两个人就此失踪了,再没去学校。
刚开始大家都没在意。那两个都不怎么正常,老师睨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也很少有跟他们走得近的。
半个月没见人影,班主任急了,分别打电话问家里,说没住家啊,不是说学校集中突击复习吗?早搬到学校去住了。
大家这才慌了,到处找。
六
后来在背街的个小四合院里找着了,他们在哪里租了房子,陈然去水泥厂打临工,水萍在家拾掇家务。邻居说小俩口同出同进的,好着咧。都以为是刚刚新婚的小夫妻,还说女的有三个月多的身孕了。
去找的老师和同学面面相觑,就地转身离开,跟陈然连个照面也没打。水萍在窗户里看到老师同学了,但没出来,也没打照面。
后来,家长们各自埋怨,最终却还是张罗着悄悄为他们租了略好一些的房子,置办了生活用品,时不时贴补一些家用。
陈然妈妈亲自去为水萍选了一枚金戒指,郑重地戴在水萍的手上,十六岁的女孩子,手指太细小了,戒指空荡荡地挂着,一会掉一会掉的。陈然妈妈前脚刚走,水萍就捋了下来,压进箱底,再没戴过。这个粗俗的妇人,水萍其实是找心眼里反感的。但搬进新房子的那天,当着众亲友,水萍还是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妈”。想及此,水萍不由恨恨地,把那戒指翻出来,看看,压得再深了些。
是由于怀孕的缘故吧。搬到新房没多久,水萍就常常为一丁点琐事跟陈然吵,肚子一天天大了,架一天天吵得更厉害了。
吵架的两个人,彼此埋怨,都说是对方祸害了自己,话越骂越难听,越难听越骂。骂完了,水萍摸着隆起的肚子直哭,陈然伏在水萍膝上,直扇自个的耳光,骂自个不是东西,不像个男人。每每这时候,水萍总会忍不住笑,她的十六岁的丈夫居然还称自己是男人?根本是个小孩子嘛,笑过了,想到自己也不过才十五岁,却要当妈妈了。想着,又哭。日子就这样,哭着,吵着,骂着,埋怨着,一天天走过去。
孩子半岁的时候,陈然爸爸出事了,他跟另一个女人的事被陈然妈妈知道了,闹了个满城风雨,陈然爸爸把公司转让了,携了钱,带了那个女人,走了。
陈然妈妈领着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又没有工作,又大手大脚地花费惯了,家里仅有的几万块钱很快被糟蹋完了,一日三餐尚且难以为继,不但顾不上陈然,而且三天两头还来找事,水萍跟陈然妈妈见天地吵架。每次陈然妈妈都拼命摆自己的好,侮辱媳妇的不好,有一回,骂急了,陈然妈妈就说我还给你买了金戒指,水萍不甘示弱,说我还当那么多人面叫你妈了,你干脆当这满院子的人叫我一声妈,那金戒指我就还给你,再送你一个。陈然妈妈当时就灰了脸,紧闭了嘴巴,顺门边溜出去,再没来过。这些,陈然不知道。妈妈好久没来闹了,清静了不少,陈然也没想起来过问,就如当年他溜出学校半个月了也没人想起来问他去了哪里一样。
小俩口的日子越过越难,没撑多久,就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实在没办法过活,就跟水萍寡居的母亲商量着搬到她那去住。水萍妈一直仇恨陈然,说以她们家水萍的脸蛋找个啥样的不比你强,你毁了我女儿一辈子。一楼,两居室,又小又挤又阴湿,四口人就挤在一起,整天大人骂,小孩哭,要多乱有多乱。
孩子要买奶粉,要买菜,要买米,要打油,还要交50块钱房租,水萍妈说这是为他们存的,不交也得交。
实在逼的没办法了,水萍就跟着去陈然打工的那家水泥厂做零工。
孩子一天天大了,开销也越来越大,要送托儿所,要交入托费,要置办四季衣服。两个人苦挣苦熬,都熬成了水泥厂的正式职工,上三班倒。一个在烧成车间,一个在生料车间,工资不高,但总算稳定了,能勉强维持。
七
有一次窑上出了状况,陈然被烧伤了,住了好多天的院,幸好厂子里全部报销了药费,要不,这小命大概也保不住了。
两个人唏嘘着彼此搀扶,一步一步离开医院。陈然身子还没恢复,本来就不能走路的,可打车要好几块钱,想想就忍了,省下来,再凑一凑,够给孩子买个漂亮的小足球了,一直想要,总是推着推着的,推的陈然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不远处鞭炮声声,特热闹。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说王平安考上北大了。王平安?哪个王平安?水萍陈然不约而同的打听。他们当年的同学里,也有一个叫做王平安的。哦,原来是同一个人,日子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了,王平安怎么才在考大学呢?噢,细细算来,才四年光景!这四年,唉,两人齐齐地一声叹。眼前一亮,戴了大红花的王平安在众人簇拥下走过来,陈然和水萍不约而同地张了张嘴,血液往头上冲,很亢奋的一种感觉。王平安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连一秒钟的停留也没有。
是两个世界的人了,陈然心底某个地方,隐隐地一痛。如果……戴了大红花,骄傲地走过这里的人,应该是他,可是,有如果吗?
水萍瞅一眼陈然,你别多想,是认不出来了。
陈然瞅水萍,眼前这个沧桑的妇人,就是自个的镜子,的确,是认不出来了。
“晚饭吃啥啊?整天价就那几样子饭,颠来倒去的,每顿都愁,不知道要吃啥。”水萍搀了陈然,缓缓地离开人群。
不知道是由于身体还没有恢复的缘故,还是太阳太刺眼的缘故,眼睛没来由地涩,茫然地抹了一把脸,陈然恹恹地答,“就洋芋面吧。”
2006年10月26日凌晨于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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