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
(1)
唏嘘县由唏嘘山得名,唏嘘山因唏嘘庙而取,唏嘘庙据说是一个叫唏嘘的和尚化缘所建故称。
这是一个美丽而富庶的江南城镇,盛产大米及白莲、药材等农副产品,又因有一条西起广西东至洞庭湖的湘江逶迤而过,这江水不但甜美如露,滋养了两岸的居民、作物,更是水产丰富,唏嘘堪称鱼米之乡。自汉代始,它的码头便有江浙、汉口等客商的船只停泊,他们的商船从长江入洞庭顺湘江而来,给县城带来活力与商机,到唐代,这里的码头便是商贾云集了,唏嘘县也成了当时颇有名气的布匹、药材的重要集散地与江南重埠……
却说浙江有一做布生意的老板,姓林名子彦,他从浙江贩布到这边来卖,一来二往赚了点钱,觉得唏嘘这个地方民风纯朴、土肥水美、物资丰厚、气候适中,便喜欢上了这里,于是干脆举家搬了过来,在唏嘘安了家。
林子彦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取名可雅,小名就唤雅雅。雅雅虽然年仅十五岁,却已出落成出水芙蓉般水灵,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百般羞涩与妩媚,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可爱极了。
雅雅就在县里的唏嘘庙中学读书。她生性聪颖,学习成绩十分优秀。但由于是独女,而且年幼丧母,父亲看得很娇,所以雅雅的性格也有淘气与任性的一面。
就在她随父亲迁来的那个暑假,雅雅就差点没被河水淹死。
湘江在唏嘘山经过的时候绕了一个大弯,这个湾是湘江最深的地方,俗称紫龙潭,据说是龙王居住的地方。这个地方相当美,而且有一大片平静的白沙滩,水不深,绿水被青山翠木簇拥,天水一色,清澈见底,鱼虾可数。
淘气的雅雅就在这沙滩上玩耍,后来玩得兴起,居然在江边游起泳来。她本不会游,只是以手戏水而已,后来不知不觉便离岸愈远,最终一失足跌入一个沙坑之中……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一条渔船箭一般射来,划船的是一位中年汉子,船头立着一位赤膊短裤,浑身黝黑的高挑少年,船离沙坑还有几米,少年早已向前一跃,躬身砸入水中,一会,便托着雅雅浮出水来……
这少年姓陈,单名石,平素就喊石头。父亲陈年瑞是船工,就是刚才划船的男人。船家忌讳“沉”字的音,大家就都叫他浮年瑞。陈家也不是本地人,甚至陈年瑞也不清楚祖藉究竟是哪里,他从小就跟他的父亲生活在船上,行迹就是这条湘江,以采沙与货运为生,偶尔也捕点鱼。一个地方,搞得久的一年两载,短的就三两个月,甚至一两周。石头的祖父过世后,就是石头跟着父亲干。唏嘘是他们搞得最久的地方,这儿好,活干不完,更重要的是石头要念书,陈年瑞怕流动太大影响石头的学习。
第二天,林子彦带着雅雅提着两条鱼,一块布料上门酬谢。两个大人年纪相彷,便在屋里喝酒,雅雅就要石头带她划船玩……临行,年瑞不但未要林家的鱼,反送给林子彦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青鱼,林子彦方才想起,陈家长年生活在江上,还少了那两条猫吃鱼?不禁好笑。
以后几天,雅雅都来找石头玩,两人都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
原来,那石头虽是船家的儿子,但长得高大帅气,有棱有角,相貌煞是英武。他平常言语不多,但雅雅觉得他内涵很深,诚实质朴,是一个小男子汉。加上他救过自己一命,雅雅便感到与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石头呢,他觉得雅雅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可爱的女孩,也非常乐意与她玩,而且与她在一起感到非常愉快,她不在的时候也会在心里揪揪地想她……
一次,他们坐在沙滩上聊天。雅雅便用树枝在沙上画画,石头一看,那小房子、树林、飞鸟都很像,便要雅雅教他画。雅雅教了一会,说:“真的,你教我游泳好不?”石头说:“行呀,干脆,以后你就教我画画,我就教你游泳……”
那个夏天,湘江的这片沙滩上就多了两个金色小年的快乐身影,他们时而追逐,时而奔跑,时而双双跳进湘江的怀抱,时而又安静地坐在沙滩上作画……
待到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两人已是很好的朋友与知己,关系亲密得难分难舍了。雅雅说:“石头,我们永远在一起玩,这一辈子都不分开好吗?”石头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嗯,永不分开。”
一天下午,石头和雅雅坐在江边。雅雅说:“眼见得秋凉了,我还想游今年最后一次泳。”
石头说:“算了吧,今天气温较低,小心着凉了。”
“可你还没有教我仰泳呀?”雅雅说。
“仰泳是最简单的,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根本就不要学,到时自然就会。”也就是石头说这话的当儿,雅雅早已脱了罩衣服,跳到水里去了。并且往中间游去。石头一见,只好也脱了衣服,只着了一条裤衩跟着跳下水去。
石头用手托着雅雅的后脑勺,让她静静地躺在水面上……雅雅舒展着四肢,在有几分凉意的水中游呀游……
清澈如练的江水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绸缎,随风荡漾,雅雅就睡在这舒展的绸缎上。她的绯红的脸蛋,秀美的头发,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与双眸一样晶莹剔透的水珠,衬衫紧贴着开始发育的前胸,碧玉般湛蓝的江水在她那洁白的大腿间冲泻而去……
“怎么划不动了?”雅雅问,“你在发什么呆?”
石头一怔,脸刷地一下红了。石头红了脸,雅雅也就红了脸。
上得岸来,石头用衣服围在垂柳的枝桠上,背对背让她换上干衣服,然后两人坐在沙滩上。石头用自己的背心替雅雅擦干头发,又将自己的干衣服披在雅雅身上,雅雅说:“我不要,你会冷的。”石头说:“我不冷,看你嘴唇都有些青了……”两人便这么坐着,他们第一次好像再找不出话来说。
石头突然记起自己出门时带了个蜜桃来给雅雅吃,这时便说:“你闭上眼睛,我用戏法变个东西给你。”雅雅噘起小嘴说:“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牛皮!”但看到石头那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也就微笑着闭上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石头从口袋里掏出桃子,送到雅雅嘴边,却惊呆了:雅雅的脸蛋就好比这活鲜的水灵灵的蜜桃,白里透红,上面有一层嫩如银丝的绒毛……多么美丽,多么动人,多么可爱的人儿呀……这时,石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雅雅睁开眼来,石头方才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说:“给你……吃……”
雅雅吃桃子的模样令石头终生不忘:她的双唇与桃肉一样鲜润绛红、分不清哪是桃哪是唇,水灵灵的甜蜜欲滴……石头忍不住问:“好吃吗?”
“嗯,特别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桃子。”雅雅点点头说,便把桃子伸到石头嘴边,说:“你也吃一口吧!”
石头握着雅雅的手将桃子重又送到雅雅嘴边,摇摇头说:“不,我不吃,桃子给我吃真是糟蹋了……”
雅雅格格地笑起来,说:“你这是什么怪话,你的胃不会消化桃子吗?”
石头没有回答,只是跟着傻笑。但他心里却在想,将来,他要挣很多钱,买许多桃子给雅雅吃。
石头痴情地看着雅雅吃桃子,觉得比自己吃了还甜。感到好享受好享受。他们没想到,这一情景却被躲在柳林里的另一位少年尽收眼底。
这时,少年从柳树后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走到沙滩上,在他们身边站住了。
“表哥,怎么是你?”雅雅一回头,立刻惊异地叫起来。
“想不到吧?怎么,不欢迎?”被叫作表哥的少年老成地说。
“欢迎、欢迎,怎么不欢迎呢?”雅雅高兴得又是拍手,又是跳,说:“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也是我的同学陈石。石头,这是我的表哥康佩文,你就叫他佩文好了。他住在宁波,是来我家作客的。”
石头连忙把手伸过去,但是佩文装作没有看见,朝雅雅说:“好兴致,这里的确是个富有诗意的地方。”雅雅和石头都不好说什么,佩文又问雅雅:“你这同学,哇,不,是朋友,是农民?哇,我知道了,一定是挖煤的,不然,怎么会这么黑呢?”
石头想回敬他两句,但就是想不出话来。还是雅雅解了围,说:“这才是健康美呢,人家哪像你,白面书生,好像从来就没见过阳光的样子。”
“哼。”佩文不屑地哼了一声,“表妹几个月不见,变得帮起外人来了?”
“表哥,你怎么这么说呢,人家石头确是不错嘛,他不但会游泳,会捕鱼,学习成绩也好优秀的,期期都是三好学生,还是班长呢。”
“是吗?难怪他有资格和我表妹玩呢!”佩文看也不看石头说。
“人家还救过我的命呢!”雅雅便把一个多月前自己不慎掉进沙坑,几乎淹死的事讲了一遍。
“是吗?表妹,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佩文伸出他那文弱书生的纤细的手,轻轻地与石头握了一下,说:“我代表我们全家对你的义举表示衷心感谢!”然后用手箍着雅雅说:“表妹,我们回去吧,我妈还要见你呢!”
“真的呀,舅妈也来了吗?她还好吧?”雅雅高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石头,我们一块走呀!”
石头说:“你们先走吧,我还要到那边去帮爸爸采沙呢……”
“你不是说你爸不让你帮,让你专心念书么?”
“反正我现在不回去。”石头说。
佩文这时早已不耐烦了,说:“表妹,你倒是走不走呀,我妈都等急了呢……”
(2)
这一晚,石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就是康佩文那副傲慢的神态。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狙丧。虽然他们是以表亲相称,但石头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快。他想,也许是他过于傲慢吧。是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大城市人的那种明显的优越感,他的肌肤白皙,文质彬彬,以及他的穿着,看得出他家里一定很有钱,有地位。同时,他并不比自己矮,而且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也可说是一表人才……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康佩文在教雅雅游泳……
第二天,石头大早就起来了,他先来到他们常来的沙滩上,看能不能看到雅雅,后来又到雅雅屋前屋后偷偷地望,也没能看到雅雅,这令他很是失望。
以后几天,雅雅都没来。
直到过了一个星期,雅雅来了。说表哥是特地来看她的,因为要开学了,所以走了。
石头与雅雅也开学了。石头也在唏嘘庙中学念书,只是比雅雅高一年级。早晨与中午上学的时候石头都会提前,在经过雅雅家的时候等她一起走。放学两人也经常同路。但因为不在一个年级,白天两人会面的机会少了。但有时,她们都能发现教室的窗口偶然会出现对方熟悉的面孔。周末,他们也相约到江边去玩,或者星期天一块到唏嘘山去爬山……在一起,两人都觉得愉快,不在一起,双方便会在心里想着对方,觉得也是一种幸福。至于雅雅的表哥佩文带来的不快,石头是早已忘记了。
好不容易到了寒假,石头正谋划着如何与雅雅一起渡过一个美好的假期,过一个愉快的春节,一天,雅雅对他说:“宁波来信了,表哥寒假会来,并且他这一来可能就不走了。这是他与他家里斗争了一个学期的结果,他要转学到唏嘘中学来读书。”
这个消息对石头来说简直无异于一个睛天劈雳。他知道,康佩文是为雅雅而来,也是为自己而来。果然,雅雅告诉他,表哥从小就喜欢她,决意要娶她,她父亲本来反对这门亲事,说近亲结婚不好,但又苦于舅舅一家对他有恩,他的生意能做到今天这个样子,完全是舅舅的扶持,所以不好明确反对,只能看看再说。
石头当然不好冒昧去问雅雅的态度,因为他们虽说玩得投缘,但毕竟都还年幼,只不过是一种两小无猜的纯情,雅雅肯定并未考虑这个问题,就是他自己其实也是凭感觉在和雅雅玩,并未往更深的层次想。但是,康佩文的出现,便使问题变了,石头好像也因此而一夜之间年长了十岁,一种失去雅雅与失去雅雅的难受的直觉告诉他,他也许要作一个决择了。
佩文是放假后一个礼拜来的。那天,碰巧石头与雅雅又坐在沙滩上。这次,他不像上回那样高傲与目中无人,也许是他觉得自己从此要在这里生活、学习的缘故吧,也可能是他已经觉察到了雅雅与石头的感情非同一般,自己必须用心对待才行。总之,这反而让石头更紧张,只有雅雅,对表哥的表现很是满意。
佩文自然是住在雅雅家里,雅雅家房子大,他独居一间卧室,还有一间书房。因为多了一个人,林子彦还特地给保姆黄妈加了一成薪水。这个寒假,石头便是在心的寒潮中度过。雅雅好像成了康佩文的专利品,而康佩文则成了雅雅的影子,雅雅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她偶尔来找石头玩一次,他也一定跟在后面。雅雅就算是独个儿来的,往往也是雅雅前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石头连见雅雅一眼都成了问题。
终于开学了。可新学期第一节课,班主任老师说:“同学们,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石头抬头一看是康佩文。
佩文今天穿一套深蓝色的新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个大西式头梳得油亮,显得愈发文质彬彬。他站在讲台上向全班同学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自我介绍说:“各位同学,在下康佩文,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同学们便小声地议论开了,说到底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
佩文学习也不错,一天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带着几炫耀地说:“姑爹,这次期中考试成绩下来了,我得了全班第二名的好成绩。?”
“是吗?”林子彦高兴地说,“不错,佩文。这样我也好向你爸妈交待呀。只是,还有谁比我的侄侄更利害的呢,那得第一的又是谁?”
“是……”佩文顿了一下说,“是班长。”
“哦,那佩文,咱们以后就要跟人家比一比,看到底是班长厉害,还是我们佩文厉害?”林子彦抿了一口酒说。
佩文点头如鸡啄米。雅雅却说:“爹,你就别对表哥要求太高了。他得了第二名已经是尽力了。你知道班长是谁吗?就是陈伯伯的儿子石头,没人比得过他的,他比第二名要多出几十分呢!”
佩文的脸一下就红了,说:“他当班长的,老师对他特殊一些。”
“你是这样看,就更不要和他比了。”雅雅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护着他?”佩文说。雅雅还想要说什么,被父亲制止了。林子彦说:“算了,算了,第二就第二吧,真如雅雅说的第二也不错了,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了,吃饭,菜都凉了。”
不久,佩文的妈妈来看儿子,佩文就跟妈妈讲了这件事。他妈说:“我儿子要当第一那不简单?唏嘘商会的会长是你爹的至交,要他关照一下便是。”
对妈妈说的话,佩文也未在意。但后来石头有两天没来上学,据说是他爸爸病了。
其实,石头的爸爸是被人打了。那天半夜,一伙人闯进石头家里,一阵打砸之后扬长而去。临行,指着石头说:“小子,只要你以后还敢考第一,就要将你爸与你家的船一块沉到湘江底下去。并且,这事不能让林可雅知道,否则,后果将是同样。”
陈年瑞被人打了一板凳,头上流着血。石头妈边给丈夫包扎,边哭。她说:“儿子,咱们只要成绩好,老师讲的都学进去了,也不在于分数与名次,我们是外地人,又是无钱无势的船工,惹不起,你就从了吧!”
陈年瑞却不同意,他咬着牙说:“儿子,不要怕,只要你能考第一,我就是沉了淹了也甘心。你祖父,你爹、妈吃一辈子苦,遭一辈子罪,以及今天吃这样的亏,都是因为没读书,爸希望你这一辈子不再做船工,他们不沉我的船,有一天,我自己还要沉呢!”说罢,这汉子竟呜咽起来。石头妈妈也哭,石头也哭。妈妈哽咽着说:“儿子,你一定不能,不能考第一,这伙人有人我见过,是兵痞……”
石头点点头,答应爸妈一定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但从此,他的成绩便“一落千丈”。班主任老师几次找他谈话都不凑效,佩文理所当然地成了第一名,不久,石头的班长就被撤了,康佩文担任了班长。
雅雅虽为佩文的进步高兴,但更为石头的退步担心。一天,她专门与石头谈了一次,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学习退步这么大呢?”石头低着头不做声。雅雅说:“是不是因为我,因为佩文来了,你嫉妒他?”石头还是不作声。雅雅又说:“石头,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汉子,我不希望你这么小心眼……”
雅雅比石头低,在学习上又不能帮他,后来她便叫佩文去辅导他。佩文每次都和雅雅讲,石头接受能力太差,因为现在的功课越来越深,靠呆记是不行了。雅雅对此将信将疑,但也作不出其它解释。
但石头只是考试成绩差,其它各方面仍然十分优秀,这令老师和同学都有些费解。
后来,石头爸爸的采沙场地被人强占了,船也莫名其妙地被毁坏过几次,陈家也不断接到警告,不许石头与林可雅接触。终于有一天,陈瑞年决定携全家离开唏嘘这是非之地。于是,在一个月色动人的夜晚,石头给雅雅留下一封信,他们一家人撑着那只破船离开了唏嘘,至于到哪里,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3)
石头走后,雅雅便对学习再也提不起兴趣,加上父亲林子彦的生意也要人帮忙,初中毕业后雅雅就没有再念书,在店里帮父亲管点账。而康家则在两年前遇了一场火灾,佩文父母在宁波那边已是一贫如洗,佩文也就全靠林家生活了。因此,佩文初中毕业后也没再上学,而是跟着姑爹一起学做布生意。石头走后,佩文就一心追雅雅,雅雅这时已是大姑娘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心里只有石头,便不再像儿时那般表哥前表哥后的跟着佩文。
大约在石头他们离开唏嘘的第四年,有一回,雅雅去江边玩,意外地看见了石头的父亲陈伯伯。原来他们在汨罗县定了居,陈伯伯这次是运货路过唏嘘。陈伯伯告诉她,现在读书也没多大出息,石头念完初中就参军了,现在正在南海某地集训,准备开赴朝鲜战场。雅雅一听,喜出望外,试着给石头部队的驻地发了一信,半个月后,居然接到了他的回信。
石头在信中说他一直在心里想着她,一天都没忘记过她。雅雅看后很高兴,也写信诉说了自己这些年来对他的思念与牵挂。她责怪他不该就这么走了,连一个音信都没有。石头来信说有些事情他不好说,只能请她谅解,现在,既然他们又能联系上,并且彼此没有忘记,这就证明他与雅雅还是有缘份,他已经很满足了……
却说雅雅虽然明确表示了对佩文的态度,但佩文对雅雅却还是一片真情,割舍不下。特别是他知道表妹与石头又有书信往来,更是充满嫉妒。
一次,佩文看到雅雅充满幸福地从邮差老彭手里接过石头的来信,又充满感激地将自己写给石头的信放到老彭手里,便觉得心里比刀割火燎还要难受,顿时便在心里冒出一个坏主意。
第二天,他在巷口上等着送信的老彭,将一些钱塞到他手里,要他以后把雅雅与石头来往的信件都给自己……
雅雅天天盼望石头的信,但就是没有,写信也不见回复,便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那边石头也为雅雅突然再不理睬自己而莫名其妙。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两人都茶饭不思,日见消瘦了。一天,石头突然接到佩文写来的一封信。信中称,他与雅雅因是从小订婚,最近双方父母商定让他们完婚,雅雅特授权他写信与石头,恕不再书信往来,并请忘记她……
石头读完此信,感到非常痛苦,几乎病倒。幸亏部队训练紧,他便拼命将全身心投入到军训中,他的刺刀拼命地扎向用稻草扎的敌人的心脏,他的双手因千百次的打击沙袋而红肿了,他想以此来发泄内心的苦闷……
这边,雅雅发出去的信都如石沉大海,更是度日如年,成天想着石头,闷闷不乐。她每天都坐在门外等送信的老彭来,但他每次带来的都是深深的失望。这样,雅雅与石头便彻底失去了联系。
但是,佩文这样做,并未达到他想拆散石头与雅雅,然后得到雅雅的目的。雅雅比以前更不答理佩文,只是一个人独坐着想她的石头,对于佩文要陪他出门的好意也总是一概拒绝。
这天,佩文从外面回来后慌慌张张地与雅雅说宁波来电报了,他妈妈病得很重,并且提出要见雅雅。雅雅本不想去宁波,但舅妈向来对他好,加之爸爸极力主张,她便只好答应了。当晚,便与佩文登上了去宁波的火车。
说来也巧,在列车上雅雅遇见了初中的一个同学,这同学开口就说朝鲜战争要爆发了,部队来县城招兵,今天上午她在车站看见石头了。”
雅雅大吃一惊,说:“你讲的可是实话,你真的看清楚了,是石头?”
这时,佩文在使劲地对那位同学眨眼睛,示意要她别说。雅雅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狠狠地对佩文说:“你,真卑鄙!”末了,推开车窗,就要往外面跳。火车这时正在全速前进,佩文与那同学都吓坏了,两人死死地揪住她,直到列车员赶来,方才把雅雅按在坐位上……
原来,石头并不是招兵的,他是借机会特地来看一下雅雅,见雅雅不在,第二天就返回部队了。但他到了雅雅家,见到了雅雅的爸爸,知道雅雅并未和佩文结婚,便给雅雅留了一信。
这边雅雅到宁波后,没有出车站就返了回来,但石头已经走了。不过她看到了石头给她的信,事情便真相大白了。后来雅雅为这事跟佩文大吵了一回,并且令他交出了所有扣留的书信。邮电局的老彭还因此受了处分,调离了岗位。
佩文的父母也为这事专程来了一趟唏嘘,与林子彦、雅雅五个人开了一个家庭会,先是佩文作了检讨,向雅雅赔礼道歉。然后是佩文的父母表态,他们说了一些客套话,总之还是希望雅雅与佩文继续好。林子彦向来是息事宁人的本分人,既心疼女儿,又怕得罪老表,吞吞吐吐,但雅雅态度坚决,她是决心跟定了石子。
雅雅舅妈开导雅雅说:“你与佩文青梅竹马,我与你妈是指腹为婚,现在如果毁约,对不住你死去的妈妈。何况,与那船工的儿子比,我家佩文哪点比不上他呢?读书,成绩比他强;比能力,佩文一来就取代那小子当了班长……”
佩文也说:“表妹你硬不要我也可以,但你要讲清楚,他究竟比我强在哪里?也好让我服个气。”
雅雅被缠不过,便随口说道:“我喜欢他是个军人!”
佩文的父母住了几天就走了。就在他们离开的那个晚上,雅雅正在屋里洗澡,听到楼板上有窸窸索索的响声,开始还以为是老鼠或野猫什么的,后来越听越不对头,便喊:“谁?”接着,她就看见一个人影一闪,雅雅赶紧去拿衣服,但这时那人却沿着柜子跳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佩文。他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抱住雅雅便在她脸上狂吻,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雅雅极力反抗,但佩文已经疯了,死死地将她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雅雅边挣扎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畜生,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佩文边强行地在她身上乱亲乱吻,边说:“你喊呀,我就是希望你喊,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康佩文的,而不是那个兵流子的……”
“你这是破坏军婚,你知道吗?”
“军婚?哈哈哈……你们又没有结婚?今晚之后,我看就不是我破坏军婚了,而是他破坏民婚了。”但是,佩文并没有来得及脱下自己的裤子,所以在他脱裤的当儿,雅雅一下弹了起来,走到书桌边顺手操起一把剪刀,说:“只要你敢过来!”
两人就这样赤条条地对峙着,不一会,只见佩文痛苦地、嗷嗷地叫了一声,便用手一捂,一些滑腻的清鼻涕一样的液体便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4)
佩文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不吃不喝,未出房门。雅雅怕他出事,要黄妈去叫他,他也不出来。到第四天,他未征得任何人的意见,便擅自报名参了军。年底,他所在的部队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
真是无巧不成书,佩文所在的新兵连连长就是石头。石头和佩文便都给雅雅写信,雅雅有时也回两封信。但多半是写给石头收,再在信里代问佩文好。为此,佩文很不服气,心里对石头充满了嫉恨。石头呢,每当他看雅雅写来的信,就会发现有一双嫉妒的眼睛在偷偷地监视着他,也觉得不是滋味。
但这是部队,可不比学校,这里官就是官,兵就是兵。石头本是条汉子,现在更是显示出军人的威严与不可侵犯。士兵们见他都得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
佩文则尽量装作没看见。有时礼虽敬了,但却在石头转身的那一刹那免不了轻蔑地哼一声。石头便想,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刹刹这小子的傲气。
一次,全连集合训话,佩文又哼了一声。石头命令他出列,问:“你每次都对我表示出一种轻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康佩文说:“我怎么敢对连座有意见呢?只是,作为一连之长,要得到士兵的尊重,不能只靠资格,还要靠本事,你有本事就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呀?”
石头说:“行,我让你一只手,而且是右手,我用左手跟你摔交,我输了,你来当连长。”
那佩文也是经过几个月军训的,他想,自己就算真输了也不丢脸,但如果赢了,那就也算出了一口闷气,这口气他窝了好几年了,早就想要对他发泄出来。于是,他趁石头还未准备好,便一个猛虎洗面,朝他猛扑过去。谁知石头只轻轻一闪,然后一个勾腿,佩文便嘴巴朝地跌了个狗啃屎。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那佩文哪里肯就此罢休,他一骨碌爬起来,干嚎着冲上前来,用尽吃奶的力,朝石头胸脯就是一拳,石头伸出左手一把接住,只轻轻一带,佩文又在地上……士兵们无不拍手叫好。石头搓了搓手,宣布解散,扬长而去。
吃了这亏,佩文并未彻底服输。因为,他如果认输就意味着在雅雅身上也输了。所以每次军训,他都特别卖力,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石头呀石头,你今天让我一只手,总有一天,我就是让你一只脚也要赢你!
佩文确实进步很快,特别是一些技术性较高的项目,如射击,命中率很高,在士兵中甚至有神枪手之称。但是,他并没有提出与石头比枪法,因为连长的枪法在部队更是有口皆碑。
不过,在一次对美军的偷袭中,佩文却又输给了石头。按战前安排,佩文在接到命令后要一枪将敌人的探照灯打黑,但不知怎的,他竟连发两枪都未击中,最后是石头补一枪。险些给战斗造成影响。
朝鲜战场战争相当激烈,战士们经常是一个班一个班,一个排一个排,甚至一个连一个连地牺牲了。没有牺牲的幸存者,便理所当然地取代班长、排长、连长……
佩文早已不是以前的一介书生,经过战争的洗礼,他似乎也粗壮结实了很多。加上一种事事处处与石头一比高下的思想支撑,使他在战场上近乎玩命,打起仗来十分勇敢。他不但火线入了党,而且与石头一块晋升,当石头升为副团长的时候,佩文已是副连长了。
但是不久,厄运降临了,石头与佩文先后负伤。石头中了五粒子弹,其中一粒离心脏只有一厘米;佩文则被锯了一条腿。他们都不得不提前回国了,住在边境的一家军医院治伤。
石头手术后恢复较快,但在他身上还保留着两颗子弹没取出来。佩文伤口虽说也愈合得较快,但终因丢了一条腿,情绪很不稳定。而且,不再给雅雅写信。
但雅雅却给佩文来了一信,说她听到他负伤,特别是大腿截肢后非常难过,伤心地哭了几天几晚……然后安慰他,要坚强,要挺住……而且,他说,她会照顾他的。但是她不能来看他,因为国内目前正在搞三反五反运动,她爸爸正在接受审查……
看了雅雅的信,佩文像狼嚎般嚎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冲到石头房间,一把揪住石头的衣襟,问:“是你告诉了雅雅?!”
石头点点头,说:“出这么大的事,难道我能对你不闻不问?”
“哼,谢谢你的关心,可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和雅雅了……”佩文说罢眼泪长流,拄着拐杖转身便朝门口走去。石头蹿上去,一把抱住佩文,说:“我以人格担保,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要他知道,永远也不要她知道,让我就这样从此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多好呀!”
石头说:“对不起。”便也掉下泪来。
大约过了一个月,雅雅给石头来了一封信,当时石头不在,恰好佩文看见了。佩文将它藏起来,想要拆开来看又不敢。这样,作了几天的思想斗争,一天终于忍不住拆了开来。然而,信的内容让佩文大吃一惊。雅雅说爸爸被定为资本家,因经不起批斗,畏罪自杀。信中还说到佩文家倒没事,他家的成份是定为城市贫民。
佩文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暗地庆幸自己家里那场火烧得及时。同时,也暗地高兴,希望这件事对石头与雅雅的婚姻会带来一些影响。
这封信是给组织还是给石头,还是谁也不给,将它销毁呢?佩文作过思想斗争。最终,他认为还是直接给石头好。因为给组织,他将在石头与雅雅面前扮演一个告密的不光彩的角色,不如给石头,还能显示出自己对他们的关怀,并且能尽快地知道石头对这件事的态度。至于事情的后果,则都是一样的,组织上是不会因为这封信毁了,或石头隐瞒不说而不知道的……但是,私拆信件也是违犯军纪的……于是,他瞅准一个机会,将信悄悄地放在石头的枕下。
令佩文惊异的是石头读完雅雅的信并无多大的反应,而是想也没想,就将它主动交给了组织。
那晚,佩文哭了,哭得很伤心。第二天一早,他一瘸一瘸地来到石头门前,也未敲门,也不喊报告,便冲了进去,刷地拔出手枪,抵住石头的脑门,卡嚓一声就上了膛。石头头也没抬,从容地说:“开呀!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死了,雅雅也不一定会嫁给你。”
“我知道,因为我是个瘸子,我无法养活她。”佩文狠狠地说:“可你呢,你凭什么娶我表妹?”
“凭什么?就凭我爱她。”石头平静地说。
“难道我不爱她?我比你更爱她!”佩文握枪的手在颤抖,枪杆在石头的头上砰砰地敲打。
“你爱她不错,可还要她爱你呀!”石头低声说。
“呀——”佩文惨叫了一声,接连扣动着板机,但枪内没有子弹。“好吧,算你走运,天助你让老子丢了一条腿,我认输。从今天起,我彻底退出。可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今后,你如果对我表妹不好,你如果不能让她过上人的日子,老子饶不了你!”佩文说罢,踏着沉重的步伐,一瘸一瘸地出去了。
后来,组织上跟石头做了很多工作,要他与林可雅划清界限,并答应组织出面替他找一个妻子,但石头没有听。一个月后,按石头履历表上填的藉贯石头转业复原回“老家”唏嘘,其实是遣返。那天走得早,没人来送行。但当军车开出军医院大门拐弯时,石头看到佩文拄着拐棍站在朦胧的晨雾中。军车在他面前停下来,他一瘸一瘸地走拢来,把手递给石头,眼泪就出来了。石头觉得那手透心的凉……好久,佩文才说:“我也会这样选择。”
(5)
广袤的天穹万里无云,辽阔的大地一片贫瘠。由风化的石灰岩构成的唏嘘山寸草不生,仅剩一个没有香火的唏嘘庙也早成断壁残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塘坝干竭、庄稼枯黄,荒凉的田地龟裂成无数个深刻的小田字。偶有茅屋用泥巴糊成的烟囱飘散出袅袅炊烟,也在晚风中消逝殆尽……在这毫无摭挡与抵抗的赤luo的世界,太阳的余威就足以令所有的生灵窒息。
一只乌鸦停在谁家的屋顶上哇哇地叫。有人对它掷了一个石子,说“呸”!飞走了。又飞来一只喜鹊,但不叫。
真可谓日月如梭。光阴荏苒,转眼,陈石复原回家已是七个年头。他回来以后,不久便与林可雅结了婚,然后夫妻一起下放到这唏嘘乡,接受劳动改造。
“哇!”外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雅雅正在地坪里纳鞋底,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听到哭声便说:“大毛,看看去,准又是谁打了弟弟。”
大毛坐在地上玩泥巴正玩得兴起,便嗯了一声不肯去。雅雅说:“你这死鬼,做不得一点事,五六岁了还只晓得耍泥巴!”便放下鞋底,起身去看。
隔壁屋里的地坪里,七八个孩子在玩耍。只见二毛跪在地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一根竹棍抽打他的光腚玩斗地主的游戏……
雅雅连忙将二毛牵回来,二毛还在妈呀妈呀地哭。雅雅说:“说过叫你别跟那些小杂种玩,你要去,不要哭了!”二毛便不哭,抽噎着说:“妈,他们说我是地主崽子。”雅雅说:“那些小杂种才是地主崽子呢!他们有地,我们没有地。”
这时,门外传来哐嚓哐嚓的脚步声,只见石头拖着沉重的步子从院门进来。
雅雅起身去接过石头扛在肩上的锄头,石头将手里的一把蒿子草掷在地上。
大毛、二毛跑过来喊:“爹”!石头嗯了一声,在每个孩子的头上摸了一把,哐嚓哐嚓地进屋去,操起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咕噜灌下肚去。然后,便蹲在阶级上抽旱烟。
大毛、二毛跑过去围住爹,扒的扒背,摸的摸脸,糊得他脸上肩上都是黑污与泥巴。雅雅看了哈哈地笑,说:“大毛、二毛都洗手去,你们看搞得爹一身脏死了!”说罢她拧了一把毛巾过去替石头洗了一把脸,又揩了身上的泥,说:“你也不讲卫生,明知他们一手的泥巴就让他们往你身上擦也不制止……”然后捏着他的耳垂小声说:“晚上别跟我睡!”
石头苦笑着在雅雅脸上摸了一下,雅雅问:“今天干什么?累不累?”
“还不是挑粪?反正哪样最累最肮就是你的。几个凼的粪要我一天挑完……”
“唉,要不,明天我帮你去,我在家也歇这么久了……”
“那哪行呢,你不能累的,风湿性心脏病可不是好玩的。要药没药的,你现在只能靠休息来保住……”
“可不能眼见着你被拖垮呀?”
“你放心,我五颗子弹都打不死的人,会被大粪榨死?我现在还不是一样吃得,睡得,我还天天晚上要你呢!”
雅雅脸红了,有些难为情地咬了一下嘴唇,说:“唉,有什么吃呀?你现在惟一不缺的就只有我……”
“有你就够了。吃算什么,我就是三天不吃还x得牛死!”
“真是穷快活!”雅雅格格格地笑,说:“真的,刚才佩文来过,送了一包面粉来,今晚我们可以在蒿子粑粑里面掺些面粉,两个孩子也要吃餐像样的饭了……”
石头听后没有作声,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大毛和二毛听了倒是欢欣鼓舞,在院子里追打起来,边闹边不住地喊:“吃面粉,吃面粉!”
望着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石头说:“这些年,还亏佩文隔三岔五地接济一点,不然,这两个家伙怕早就饿死了,唉,我真有点过意不去,他来了,你也不让他吃了饭再走呢?”
“我留过,他不吃,我想也是,人家怎么会吃这些东西呢?”
石头没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大毛闹完了突然过来说:“爹,刚才有人欺负二毛。”
“谁?”石头弹簧一样跳起来。
雅雅连忙说:“没事,小孩之间开玩笑的。”
石头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把镰刀说:“二毛,你告诉爹谁欺负了你,老子去宰了他!”
二毛吓得连连摇头不敢承认。雅雅说:“瞧你,别吓着孩子。”石头方才咣当一声丢下手中的禾镰。
这时二毛扯出鸡鸡站在地坪中央撒尿。雅雅说:“畜生崽子,有茅坑不撒,要拉在地坪里!”
石头说:“这小子肾气足,尿撒得远,将来会养崽。”
“还不是祖传?”雅雅含笑说,“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老婆?”
“如果这一辈子就在这里,只怕是别想了。”石头叹了口气说。
雅雅将男人扯回来的蒿子草洗尽斫碎,拌上细糠与面粉做成粑粑,用锅蒸了。因为是掺了面粉的,一家四口吃得特别有味……
(6)
有一个童话说太阳是住在乡间的一个山洞里,原来这个山洞就在这里。你看,这钻进去了不是?它钻进山洞后将大门一关,天马上就黑了。
天黑了本该是万籁俱寂。狗、猫、鸡、鸭都没有,麻雀也睡了,但蚊子却特多。全世界只听见它们在嗡嗡地叫。雅雅招扶两个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洗涮后便先钻进了满是补丁的蚊帐。
太阳没有了就余威也没有了。南风一吹,乡村的夜间便立刻凉爽起来。月亮是个和蔼的妇人,她将温柔的月光撒在地上,让人不至于什么也不看见。
石头没有睡下,却坐在蚊帐里抽旱烟。便隐约看见雅雅穿着汗褂与裤衩的洁白的宛如月色的身体静静地躺在自己身边……
“你在看什么?”雅雅明知故问。因为,这是石头的习惯。
“我在回忆你吃桃子的样子,就是在这里吃进去的,真是美极了。”石头用手抚摸着雅雅的嘴唇,说。
“你呀,你老是回忆我吃桃子,你就不回忆那年你为了摘一个桃子给我吃,被罚跪的事?”雅雅埋怨说。
“那算什么,这些年斗也斗足了,批也批足了,跪也跪足了……真的,我还在回忆那回署期快结束时我教你仰泳的那回。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绿,你就像睡在一块绸缎上,飘呀飘,那晶莹的水珠沾在你的脸上,睫毛上,碧波从你洁白如玉的双腿间流去……”说罢,他又抚摸着她的腿……“可现在,你瘦了,皮肤也不如以前白了……”
“现在没以前美了吧?”雅雅说。
“不,在我眼里你永远一样美。”石头说:“雅雅,你知道吗,那回游泳的时候,你问我发什么呆?其实,当时我就忍不住泄了……”
“是吗?真羞。”雅雅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说:“怪不得当时你脸红了。”
“你不也红了?”
“当时,我也有一种讲不出的味道,一种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
石头在雅雅的腿上来回地抚摸。雅雅说:“现在不会了罢?”石头说:“也会,但没有必要……”说罢剥下她的裤衩……
看着看着石头感到一阵躁热,便睡下去一把抱住妻子,在她脸上、唇上猛亲。亲得雅雅轻轻地喘息。后来雅雅也躁热起来,轻轻地喊:“石头,我要。”
石头说:“大毛、二毛呢?”
雅雅说:“早困死了。”
石头说:“不对呀,平素两兄弟在铺上要闹一阵才睡,今天怎么没见一点响动呢?”
经石头这么一说,雅雅也觉得有点反常,便起身去看。雅雅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二毛倒是没事,只见大毛双目紧闭,人事不知,额上尽是虚汗,用手一摸,浑身冰凉。雅雅慌张地说:“石头你快来,大毛他倒是怎么啦?”
石头跳下床来,用手摸大毛,然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根松子,说:“快拿点水来。”雅雅接了一杯水,递给丈夫……
喂了一点水,大毛便睁开了眼,雅雅一把抱过大毛,说:“儿子,你怎么啦?你可不要吓妈妈呀!”
石头说:“他是饿晕了。”
“那怎么办呢?家里除了水,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呀!”雅雅说罢将大毛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脸,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
石头说:“全生产队只有队长家屋前的地里还有几个红萝卜,没办法,只能到那里去借两个来……”
雅雅说:“不行呀,如果被他知道了,不把你整死也会要脱层皮呢。”
“顾不了这么多了,救人要紧。你先再喂他点水吧,等我回来。”石头说罢,背了件衣就往外走。雅雅追到门口说:“千万小心呀!”
石头当晚倒是未被队长发现,他总共扯了队长家两个红萝卜,一个当场就给大毛生吃了,救了他的小命。另一个便藏在一个废弃未用的马桶里,以防再度发生这类急需事件。但后来,石头还是没躲过队长的清查,因为大毛吃了那未煮熟的红萝卜拉了一堆红屎,队长就派民兵队长带人到石头家里抄了家,把那藏在马桶里的红萝卜也搜了出来。
当晚,生产队就开了石头的批斗会,要石头跪了石磨,还在他的脖子上用铁丝挂着那个红萝卜游了垅。
(7)
雅雅醒来的时候石头还在一个劲地打呼噜。听着那惊天动地的跌宕起伏的抑扬顿挫的鼾声,不知怎么她感到特别温馨,特别满足,特别有依靠与有安全感。
男人都打呼噜吗?她不知道。但她想应该都打才是。因为人睡去后是十分可怕的。那么黑暗、那么寂静与了无声息。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和死没有区别。而男人就用呼噜来保护女人,警示世界:我们还活着,妖魔鬼怪你们可别乱来呀!所以男人不打呼噜怎么行呢?所以如果哪一天石头不打呼噜或不在家她就睡不安,睡不着。
这么想,她就紧偎着石头,头贴着他那宽阔的胸膛,听着他砰砰的心跳与呼呼的鼾声,觉得很享受。
石头醒了。
雅雅说:“你的鼾声好洪亮!”
“我怎么没听见呢?”石头说。
“你睡着了。”
“我的耳朵也睡着了吗?”
雅雅便格格格格地笑。石头便抱紧她问:“昨晚舒服吗?”
雅雅说:“好舒服好过瘾的。”
石头又问:“还要吗?”
雅雅说:“要,每晚都要。你呢?”
“我也是。但……唉!”石头说罢长叹了一口气。
雅雅说:“你为什么叹气呢?真的,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石头说:“雅雅,我们离婚吧!”
雅雅像弹簧一样一下蹦起来,说:“你说什么?”
石头说:“这几天,佩文说的一句话时时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他曾经用枪抵着我的脑袋说:你如果对我表妹不好,你如果不能让她过上人的日子,老子饶不了你!现在,我让你跟着我遭罪了,我没有让你过过哪怕是一天像人的日子,而更关键的是,我们的孩子也因为我的无能而受罪,他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件新衣,甚至连鞋子都没有……我觉得我不配做一个丈夫与父亲。”
“我道什么呢,这又怎么能怪你呢?而且要说拖累,是我拖累了你呀,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有今天,你还在城里,而且是国家干部,最起码不会比佩文低……”
“我不这样认为。因为,自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在我心里你就成了我,你就是我,我的生命注定就和你的在一起,所以,到这个乡下来也是我的命,我的生活不可能有第二种与你不同的方式。”
“既然是这样,我们就应该同甘共苦、永不分离。何况,如果你与我离婚,我又去做什么,到哪里去呢?一个女人,又有病,还拖着两个孩子,岂不更苦,又如何活呢?”
“当然不可能要你一个人去过,我是想好了才说的。”
“你想好什么了?”
“我们离婚,然后,你嫁给佩文。”
“你?”雅雅生气地说:“不行!”
“他能让你过上人的日子。而且,他爱你,不会嫌弃你,更不会欺负你,你过去我放心。”
“我不要过好日子,我们那么艰苦还过来了,在我心目中,我的丈夫一直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硬汉子,想不到你会提出这么荒唐的问题来侮辱我,如果你认为我会在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为贪图所谓的好日子而抛弃自己的丈夫,那我们这一辈子是白爱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你刚才也讲了你不会怨我。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我有责任让你过好,作为一个父亲,我更应该对孩子们负责……”
“可这不能怪你,在这种情况下,换上谁都没有办法的。”
“怎么没有办法?我现在说的就是一个办法。”
“这不是办法,是逃避,是对生活的屈服。”
“不,这是目前我们惟一能做到的,惟一能给我们的孩子——大毛、二毛的一条出路。说到孩子,雅雅,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了。我何偿想离开你?我每天晚上都要你,我又何偿能没有你?同样,你又何偿能离开我,你与佩文在一起又何偿能得到幸福?但,这是我们用自己的幸福,乃至生命来换取大毛、二毛的生命,我们不这样做,大毛、二毛就只有等死——大毛那天晚上饿死过去,就是用他幼小的生命对我们发出的警告!你想,那晚如果没有那个红萝卜会怎样?那晚之后,我的心就没有安静过一刻,我在想佩文那句话,越想我就越觉得我没有权力让孩子们跟我们一起受苦。如果我们离婚,你可以带着两个孩子过去,你们的户口就到了城里。佩文是荣军,还在军分区挂了名,孩子们过去休说是从此不要挨饿受冻,对他们的成长,学习,将来就业都有好处……”
“那你呢?我们就看着你一个人在这里挨饿?”
“以我一个人的生命换取三个人的生命,我就是饿死也心甘……”
“我……还是不想这样。”
“你没有权力不这样。”
雅雅就哭起来,说:“石头,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到明年开春,我的病可能会要好些,那时,我们多去采些蒿子草……”
石头说:“还等到那时,只怕大毛、二毛早就没人……”雅雅用手堵住石头的嘴,说:“我……需要时间,再……想一想……”
以后几天,石头一上床倒头就睡。
雅雅说:“你已经三天没碰我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你在证明自己可以没有我。我们现在又没有离婚,这又何必呢?”
石头不作声。
“我答应,答应还不行嘛?”
“你答应了?”石头一把抱过雅雅……
雅雅喘着气说:“慢点,慢点,看把你憋得,你还说可以没有我呢……”
没几下,石头就泄了。他把脸贴着雅雅的脸,两人都泪流满面。
“但我有一个条件。”雅雅说。
“什么条件?”
“假离婚。以后,如果条件好点,或者孩子们大了,我们还复婚。”
“那……我们不是骗人么,再说,对得住佩文吗?”
“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说可以付出生命,难道骗一次人都不行嘛?何况,佩文骗我们还骗得不够吗?这对他来说也许不算什么……”
“这你就搞错了,他惟有对你的这份情是真的,组织上给每个荣军都分配了老婆,只有他没要,至今只身,就是为了你。”
“其实,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对他爱不起来,我想象不出要假装爱他,与他一起过夫妻生活,特别是干那种事会是个什么滋味……”
石头没有作声,也许,他在想要自己的老婆去骗一个男人,去与别的男人干那种事是什么滋味?在想生命和骗人倒底哪个重要?他有生命,但是在他的生命里却从来没有过骗人。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或许这正是雅雅不要佩文而选择他的重要原因……但是,他和雅雅的情分并未断,其实,他说的离婚原本就是个假离婚,原本就是对佩文一的次情感欺骗,雅雅不过是在事实上将他纠正一点而已。也许,石头什么也没有想,他想不清这么多,也想不了这么多,因为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他的意思从小就十分明确,就是要和雅雅在一起,和她一块玩,看她吃桃子,摸她的大腿,剥她的裤衩,和她性交……是生活逼他走到现在这一步。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找个这么无能的男人?”石头说。
“还有,”雅雅说:“我不要你痛苦,不要你忍,我还是要和你保持关系,至少,三天一次,我知道,你顶多忍三天……”
(8)
天黑了。
大毛和二毛问:“妈,我们今天就在这里歇吗?”
妈说:“对,我们不但今天在这里歇,以后每天都在这里歇。以后,这就是你们的家,懂吗?”
“那爹呢?我们搬家了,爹为什么不来呢?”
“妈跟爹离婚了,以后,你们就喊佩叔做爹。”
大毛、二毛睁大眼睛,望着平素给他们送吃的佩叔,搞不懂为什么他又变成了他们的爹?
这位新爹一瘸一瘸地朝他俩走过来,和蔼可亲地在两个孩子的头上摸了两下,说:“蛮可爱的。”做妈的便说:“叫爹呀!”两个孩子便异口同声地喊:“爹!”佩文高兴起来,应答道:“哎,叫得好,蛮懂事的。”说罢就一瘸一瘸地走到大橱前,打开柜门,伸手进去摸索了好一阵,摸出一大把糖来,示意大毛、二毛过去,分给他们。大毛、二毛哪里见过这许多这么好的糖,更甭说吃了,便高兴得要死。
半晚,大毛、二毛睡着了,雅雅没睡着。她听到隔壁房里,佩文也没睡着。后来就听到一瘸一瘸的脚步声走到自己这边来,在门口停下了。雅雅便装作睡着了。佩文终于轻轻地喊:“雅雅,表妹!”雅雅装作没醒。她以为他叫两声没叫醒就会离去,谁知他居然推开门进来了。他走到床前,一把抱起她便走……
他一瘸一瘸地将她抱到自己房间,将她放在自己床上……雅雅说:“明天,明天好吗?我们要明天才结婚呢!”
佩文说:“那只是个形式了,我们已经扯了结婚证,就是夫妻了。”他将自己的假肢卸下,小心地放在床头的踏板上,便在她身边睡下,侧过身来抱住她猛亲,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乱捏,并开始扒掉她的汗衫、裤衩,然后将左腿一跨搭在她身上,右手肘一撑便一翻身骑了上去,将她压在底下……但他没能成功……
第二天是他们新婚的日子,有很多亲戚、朋友、邻居,还有领导来祝贺,大家吃着喜糖,比她与石头结婚热闹多了。
新婚之夜,他没有昨晚紧张了,而且有了经验,他不急不忙,便成功了。只要成功了一次,以后就不成问题了。他一晚没睡,将她折腾来折腾去,一共要了她四五次……
城里的生活比乡下好多了,每天都有大米饭与蔬菜吃,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新爸爸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新胶鞋,做了一套新衣服,两人已是乐不思蜀。不过每当这时,雅雅就想起石头,想起他一人在乡下吃蒿子草,吃糠,受歧视,挨批判……她便觉得大米饭的味道还不如草与糠。
这样过了六天,雅雅抓住一个上街看电影的机会,终于遛回去见了石头。她给他买了五个糖包子,还有一把粘巴巴的糖。那是她的结婚糖,她偷偷地给他留的。他们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雅雅说:“让我看看你!才几天不见,瘦了。你脸上怎么啦?长些什么?”
石头说:“不要紧,想你想的,青春痘。”
雅雅说:“看把你憋得?一定很难受吧?石头,先来吧,包子留着慢慢去吃,我没时间了,两个小时的电影,路上就走了快一个小时……”
石头就抱起雅雅操,边操边在她脸上猛亲,说:“雅雅,想死你了!”操得床铺嘎吱嘎吱地响,操得雅雅尖声地叫……
完后,雅雅说:“石头,我可是想死你了,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你,不是为了大毛和二毛,我真情愿在乡下吃草呢!你呢?”
“为何不想?我都快要发疯了!这六天,比六年还长……”石头说,“佩文怎么样?他对你们好吗?”
“好!”雅雅说,“天天吃米饭。真的,你那双胶鞋可以穿了,大毛和二毛现在也有了新胶鞋,还有了新衣服,只是苦了你……”
“你们好我就放心了,我苦点也值。一人苦总比四人苦好……”石头说,“雅雅,佩文,他操你吗?”
雅雅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石头不再作声。
“不过他在干那事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心里是想着你的,设想着是你在要我。”雅雅说罢拿起一个包子塞给石头说:“吃吧,我从没见过你吃包子,不知是什么样子?我要亲眼看你吃个包子。”
石头说:“我在部队吃得多了,不跟吃蒿子粑粑一个样?只是稍微软点,口感好些,也甜些……”说罢,将一个包子整个儿塞到他那宽大的嘴里,嚼了两下就囫囵吞下……
雅雅欣慰地笑了。她说:“我要走了,没时间了,你还想要吗?要就抓紧时间。”
“算了,我们还是说说话罢。大毛和二毛的户口搞好了吗?”
“还没有。佩文说没这么快。不过你放心,他说居委会和派出所都答应办,他们都对他很好,派出所所长还是他的战友呢,没问题的。”
石头点点头说:“这就好,从此大毛和二毛就是城里人了。而且,他们将来填家庭出身就可填贫民了。”
雅雅说:“对,只要他们摆脱了这个地狱,我们就是下油锅也认命了。石头,还来一次吧,下次要什么时候就难说了?看来休说三天,就是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也难。佩文看得很紧,何况,我回来太显眼,万一被人撞上就麻烦了,我们得想个什么法子……”
“算了,不来了,来一次只能算一次,你也歇一会,跑了这么远。”石头说,“我倒是有一个办法。离你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破庙已荒废多年,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
“那倒是个好办法。”雅雅说,“只是你要出工,晚上一般佩文都在家,再说我们怎么约定时间呢?”
“出什么鬼工,当年我行军一小时走三十里不在话下,我只要将军鞋一穿就来劲,那玩意底是软的,特好走,这里到那破庙十五里,我二十分钟解决问题。”石头说,“时间当然要事先约好,我们一见面就先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
“那好吧,下次我们哪天见面呢?”
“你约吧,我天天有时间。”
雅雅想了想说:“就定在下周五下午三点吧,要不一点,睡午觉的时候。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生活习惯,时间久了,摸清他的规律就好了。”
(9)
雅雅走后,石头记起她讲的“那双胶鞋你可以穿了”的话,便从木箱里将鞋翻了出来。这是一双黄军鞋,有八成新。他下放到这个乡村来的时候,军衣、军裤、军帽都被没收了,就剩这双鞋没有没收,因为没人穿得下这个44的码子。
他一直留着没舍得穿,还有一个原因是大毛和二毛眼红。他当时跟两个孩子说:“爹不给你们一人买一双胶鞋你们就不要认我这个爹。你们穿不上胶鞋,我也不穿。”就这样,他便将鞋洗尽收到木箱里。
这时,他将鞋穿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觉得很久不穿了倒有些不习惯,底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了妻子纳的硬底布鞋的匡嚓匡嚓反而不是了滋味。他重重地踩下去,试图踩出个匡嚓来。就这么来回试了两三圈,突然,他一个立正停下来,将右脚一甩,那鞋便飞了出去,远远地落在墙角处。他又发疯似地将另一只剥下,朝屋角重重地摔去。他伫立房中,嗷嗷地咆哮:“穿、穿、穿你娘的b!老婆都没有了,还胶鞋,胶过卵!”
他的鹰隼似的双眼,发出愤怒的利剑似的寒光。那是一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威不可挡的目光,他当年在战场上与敌人拼刺刀的时候一定也是这种目光。
但是现在没有敌人,他的目光对准的是墙角的一块青砖头。
他拾起那块砖头,犀利地注视着它,想用目光的利剑将它劈成两截。看呀看,突然他将它轻轻抛起,用左手接住它的一头,右手五指并拢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然后朝它猛劈下去,只听得嚓的一声,砖头顿时被劈成两截。
他并没有着意练过功夫。那年批斗他,要他跪石磨,他咬牙切齿半个屁不放。人们打他,羞辱他,他都忍了。后来,人们发现他跪过的石磨上居然多出了一个洞,那是他的手指钻的。从此他就有了这金钢二指禅的功夫。你看他右手,食指与中指一般长。粗壮短促,茧上长茧。并拢来像堑子,若凿刀,似钢钎。这时,他大吼一声,用这肉长的钢钎顶住青砖便钻,只见青灰色的粉末从他那粗硕的双指间洒落下来,不一会砖头就被钻穿了。
砖头钻穿后,他感到心里平静了许多。原来全部涌向脑部的血,开始回落到身体的各个部位。
终于熬到了星期五。
却不巧是个雨天。石头花了四、五十分钟方才来到了破庙。
这是一座文庙,庙里供的是圣人孔夫子。所以虽然黑咕隆咚,满是蛛网与尘埃,但夫子毕竟是文人,不及怒目金刚之可怖。
不一会,雅雅亦如约而至,两人自是百般亲热,相互问长问短了一番。
雅雅说:“哪有地方呢?”
石头说:“就在这神台上,我已经用布抹干净了。”
雅雅一看,地上有一堆红布。再看神龛两边的神帐,只剩下一边,便说:“石头,就
在这菩萨下面行吗?”
“行,有菩萨保佑还不行?”石头说罢将雅雅抱起,放在神台上,扒下裤子……”
轰隆!随着一阵闪电划过,便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接着就哗啦哗啦地下起了盆泼大雨。
“想死你了!”石头扯开喉咙大声地喊。雅雅也放纵地尖叫……雷声震耳欲聋,狂风暴雨呼啸着,像是欲掩盖他们的声音……
就这样,他们在破庙里幽会了好几次。
可终于有一天,石头在破庙里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雅雅来。看看天要断黑,他只得悻悻地返回家去。
晚上,他睡在铺上想雅雅。开始是想她睡在身边的样子,后来就想她那吃桃子的性感的薄薄的嘴唇,想她酥软的奶子与雪白的大腿。再后来便想与她干那事的滋味与她那尖厉的叫声……
这让他感到十分痛苦与难以忍受。
他一撑便坐起来,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便杵在早就值于枕边的一块青砖头上,用劲便钻。钻得枕边满是砖灰,钻得床铺嘎吱嘎吱地响,不一会,这砖头就穿了孔……他一连钻了三块砖头,才平静下来。
他躺好,闭上眼睛,便看到雅雅在对他笑。便看到大毛、二毛朝他肩上脸上抹泥巴……不久,茅屋里便传出如雷的呼噜声……
接连几个礼拜雅雅都没有来。神龛上摆满了钻穿的砖头。
不要是病了或者是出了什么事罢?石头想。便朝佩文家走去。然而,他只能在门外徘徊,看不到雅雅。他刚要去敲门,一个纸团落在地上。纸团是雅雅丢给他的,原来佩文已觉察到他们的事,不让她出来。雅雅说她只有一个办法能给他一点安慰了,那就是爬上文庙的阁楼,可以看到她的窗子。石头来了可将庙里的神帐当作窗帘挂在阁楼的窗户上,作为暗号……
石头回到家里,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副苏联造高倍军用望远镜。当年他就是用它侦察敌情,他留着本是为了作个纪念,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他依着窗台,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只轻轻一拨焦距,远处的唏嘘山便被拉到了眼前,连风化的石灰岩的细若发丝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一晚他失眠了,半夜里爬起来钻了几块砖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就往城里赶。来到文庙,他迫不及待地爬上阁楼,那边果然有一扇破窗户。从窗口往外望,果然能看到远处一户房子的窗口。于是,他举起望远镜,调了一下焦距,那窗口就被拉到眼前来。
他看到雅雅独自一人坐在床头。于是他赶快爬下阁楼,将孔夫子的另一边神帐扯下来,再回到阁楼将它挂在窗户上。然后掀起窗帘一角,将镜头对准窗口……
他看到雅雅立刻发现了这一暗号,她向这边招了招手,便立刻跑去将房门闩上。然后,她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掉,她那美丽性感的胴体便立刻呈现在石头眼前。石头顿时感到浑身的热血沸腾起来。他看到了那对相当熟悉曾经丰硕但现在已有些下坠的颤巍巍的ru*房。雅雅用手按在上面,摹仿着他的动作从左向右从右向左来回地轻轻地揉着。他也看到了她那已不那么圆润与洁白的大腿,这让他不能自已。这时,她将电灯扯亮,然后正面对着他在铺上躺下,将大腿分开……石头感到下面一阵发热,一些滑腻的液体便搞湿了裤档……
以后,石头就几乎每天到庙里来,将孔夫子给他的窗帘挂在破窗上面。
这天,雅雅刚要去关门,佩文闯了进来。他一把抱住雅雅就要干那事。雅雅不知对他讲些什么,大概是说晚上罢,或者是说早上才干了那事怎么现在又干呢?反正佩文不听,抱住他便在她身上乱摸乱捏……
石头看在眼里,气得不行,但又没法子,便睁大眼睛看,希望事情到此为止,被雅雅挣脱了,或佩文自动放弃了,或来了人客……然而,奇迹没有发生,佩文非但没有缩手,反而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抱住雅雅,她便动弹不得,只能由他去。这时他已将她的汗衫扒了下来,雅雅的两个大奶子便一下弹了出来。他像他一样亲她的脸,像他一样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揉她的ru*房……
石头的心跳到喉咙口上来了,全身的血都涌向了头部。不知什么时候,该死的佩文一只手居然伸到雅雅的花短裤里面去了。石头习惯性地在腰间摸了一把,自言自语道:“他娘的,老子毙了你!”
雅雅像一滩烂泥倒在了他身上,由他玩弄、摆布,没有了任何反抗……
佩文将雅雅掷在床上,将她的花短裤扒掉,雅雅便成了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了。佩文便像一只饿狼一样扑了上去。他的动作很粗鲁。他干那事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可见那家伙一定很长……石头的眼珠都要暴出来,他气得脑门青筋直冒,双手发抖,一使劲,卡嚓一声,望远镜的玻璃竟被捏得粉碎……
从此,石头再没去过文庙。
(10)
一月后的一个晚上,石头正在练二指禅。突然雅雅在窗外轻轻地喊:“石头,石头,快开门,我回了!”石头连忙去开开门,雅雅一闪便进来了。
石头看着雅雅,像看一个陌生的女人。雅雅也有点生疏地望着石头。而不是像以往一样,一见面就急着亲热。
雅雅说:“我天天在窗边望你,就再不见那窗帘。你好狠心呀,石头,你为什么不来呢?”
石头说:“我没有了望远镜,来又有什么用呢,连你的影子都看不见?”
“你的望远镜呢,望远镜丢了?”
“那天,我一不小心捏碎了……”
“不知有不有买,再去买一个。”
“算了,也没有买。”
“那你怎么受得了呢?”
“钻砖头呀!”
雅雅一看,屋子里到处是被钻穿的砖头。便一头扎到石头怀里嘤嘤地哭。石头箍着她说:“没关系,我会挺过来的。男人的精液也和女人的奶水一样,可以胀退的,胀退了就好了。”
“不,我不要你胀退。我要你发泄出来,我要你舒服……”雅雅哭着说,“我今晚可以在这儿睡,他今天去乡下了,不会回家。”
“那太好了。”石头说罢一把抱过雅雅就亲。边亲边说:“雅雅,我好想你呀,想得心痛。”
雅雅说:“我也是,我想要你,可是……”
“可什么是?”石头说,“现在什么可是也没有,就只有爱你。”说罢,他紧紧的抱住她,激动不已地亲她,摸她,摸得自己浑身躁热,摸得雅雅轻轻地哼叫……他感到一种安捺不住的冲动,便将雅雅抱到床上,自己也上去,睡在她的旁边。他动手扒她的衣裤,可突然摸到她的内裤上有一块铁,一看竟是一把锁。
“这是怎么回事?”石头惊异地问。
雅雅说:“佩文说他出门在外不放心,便把我的裤子给锁上了。”
石头看到杜鹃果然穿了一条特制的内裤,那把锁就锁住了她的裤头。石头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佩文老子操你的娘!”顺手搬起一块砖头就要砸锁,但他举着砖头却并没有砸下来。而是大吼一声,朝自己的脑门狠狠地劈去,只听得砰的一声砖头被砸得粉碎。
夜,死一样的静。石头与雅雅搂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抚摸着,无法入睡。雅雅说:“石头,我要你。我好难受。”
石头说:“怎么要呢,脱不下?”
“你用钥匙试试看,看能不能套开?”
石头说:“家里仅有一把老式锁,又没有这种钥匙?”便起身去,在箢箕上扭了一截铁丝来,试了一阵没打开。
雅雅把石头的手放在自己那儿,那地方已经湿了一大块,她极力将自己的肚子缩到最小,但裤头太紧,裤子还是脱不下来。雅雅说:“把锁砸了吧!”
石头痛苦地摇摇头。
雅雅又说:“那就将裤子撕开!”
石头说:“我怕他打你。”
“我就说我要小解,实在憋不住了。”
嚓!裤子就撕裂开来……石头就又见到了那毛绒绒、湿漉漉的,既非常熟悉,又永远生疏,在那个年代对石头来说惟一能给他人生乐趣,体现人的价值与生存意义的地方。
(11)
石头与佩文在唏嘘山下见面,是佩文约的。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会,佩文解开一个布袋,提出一个沉甸甸的瓦罐子,说:“这是我一年的计划,五斤高粮酒。我先喝。”说罢便端起瓦罐,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再折根树棍杵进去一量,正好一半。然后将瓦罐递给石头。
石头接过酒,只几口那罐子便见了底。他用两手抠住瓦罐的口子,一掰,瓦罐便成了两半。
“你干什么?”佩文问。
“看看里面还有没有?”石头说。
佩文咬了咬牙,突然倏地拔出一支五四式手枪,对着石头砰地一枪:石头头上的帽子便落在了地上。
沉默。
佩文说:“你多高?”
石头说:“一米七八。”
佩文:“我一米八。你输。体重?”
石头:“八十公斤。”
佩文:“我七十九公斤。你赢。出身?”
石头:“工人。”
佩文:“我家是贫民。我们打平。你怎么负的伤?”
石头:“冲锋的时候,吃了敌人一梭子,五颗,现在身上还有两颗。”
“我是子弹打在小腿肚上,发炎被医生锯了。但你是前进时挨的子弹,我是撤退时挨的子弹,你赢。”佩文说罢双眼圆睁,以威不可挡的目光瞪着石头,一眨不眨。
石头也用那鹰隼般的目光望着佩文,一眨不眨。
“你眨了。我赢。”佩文说,“我并没有什么比你差呀?我就不懂,为什么她就喜欢你?”
“比这些有什么用呀,要就要比吃苦,看谁更能为雅雅吃苦?”
“也好。”佩文说罢顺手在地上扯了一把草,塞进口里便嚼,只几下便吞了。
石头也不用手扯,就俯下身去伏在地上,像牛羊一样直截用口啃,不一会功夫,一块草就被他啃光了。
佩文惊异地望了一眼石头,也不说谁输谁赢,抓了一把黄土放在口里,然后鼓眼一吞,便咽下肚去。
石头捡起一块风化的石灰岩片石,张口便咬,嚼得嘣嘎作响,不一会烧饼大一块岩石便啃完了。
“我喊一、二、三,我们就跑,看谁先爬到山顶?”佩文说罢就喊一、二、三!然后就一瘸一瘸朝山上爬。石头也用一只脚朝山上跳去……
唏嘘山并不高,也不是很陡。但因其秃,山上既无树木也无藤蔓可供揪扯攀沿。要用一条腿爬上去很难。特别是佩文,假肢与腿两个断面之间行走时便会相互磨擦。磨擦起来,生痛、红肿、发炎的自然是肉。走平路尚且如此,用它来爬山是什么滋味便可想而知。”
从下午三点开始爬,到太阳落山,两人终于同时爬到了山顶。佩文的裤子已被血染红了。但这时,他突然向天大声狂笑起来,高呼:“我胜利了!我胜利了!陈石,你知道吗?那年你用一只手打败我的时候,我便暗暗发誓,要用一只脚打败你,今天,你被我这个瘸子打败了。我再喊一、二、三,我们再比谁先下山。这一次决定最后的胜负。”佩文说罢歇斯底里地喊:“一——二——三!”喊声未落,便顺势朝山下滚去。
待佩文滚到了半山腰,石头方才运清神,便朝山下纵身一跳……
这场没有观众的挑战人类极限的运动终于结束了。夜,将竞赛帷幕悄悄拉下,四周一片漆黑,世界死一般沉寂。
第二天一早,石头睁开眼睛,便听到佩文说:“你终于醒了,我没想到你会不要命,往下跳,还是你先落地,你赢了。”
石头说:“谢谢。”
佩文说:“雅雅是世界上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石头点点头说:“是的。”
佩文说:“她还让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具男人气的男人。”
石头点点头说:“也许。”
佩文说:“如果没有她,我会觉得我何必到这世上来变人?”
石头说:“的确。”
佩文说:“而有了她,我就觉得有了世界上的一切。”
石头这次没有点头,也没说是或不是。
佩文说:“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你。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对女人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项目没有比。我们不应该只比谁更能为雅雅吃苦,我们还要比谁更能给她幸福?我想,你不会在意吧?”
石头摇摇头。
佩文折了一根树枝,折成两半,将其中的一截递给石头说:“我们都量一下。”
两人便扯出那玩意开始量。然后将量得的尺寸放在一起一比,石头那截树枝长出两分。
佩文又问:“你最多一晚能来几次?”
石头本来要如实说五次,但转念一想,这家伙回去要真拿自己比可就惨了,他巴不得他一次都不行呢,于是说:“两次。”
佩文说:“原来你是空长了两分。我可以来四五次。”
“好,最后一个项目,这可是个硬指标!”佩文说罢用刚才那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根线。然后站在线外,扯出阳物撒起尿来。这泡尿他足足屙了一丈远。
石头一夜没有撒尿,这时正憋得慌,他早就想要尿尿了。于是他掏出那家伙对准佩文刚才的方向便撒,足足撒了一丈五。
这一下,对佩文的自尊心打击很大。他看也不看地对石头说:“你赢了,把雅雅和你的两个孩子带走吧!”说罢来了个向后转,撒腿便走,一瘸一瘸的。
没走出几步,他听到身后一声惨叫。佩文停住,回过头来。只见石头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从自己的裤档里掏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慢慢地伸向前方,鲜血从指缝流出,滴了一地……他颤栗着对佩文说:“你……没输,是我……输了!”说罢,这铁塔般的汉子顺山倒下,昏死过去……
佩文上前掰开石头紧攥着的血肉模糊的手,他死死捏着的竟是两粒带着体温的睾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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