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季最寒冷的时候。荒寂空旷的原野覆盖上厚厚的积雪,专横粗暴的北风呼啸回旋,夏季的葱绿,秋季的枯黄寻不见一点踪迹,满世界都是皑皑白雪。
然而就是那么一座泥土屋竟然牢固地在这片荒原里,在那风雪的世界里站住了脚。它离公路不算很远,显得那般丑陋、矮小,仿佛风雪用手指头轻轻一捅就会倾倒。
李老汉穿着缀满补丁的棉袄,后背紧靠小泥屋木窗下的泥土墙坐了很久。屁股下是半块土坯,嘴里的烟卷,燃烧的烟头在风中或明或暗,一缕缕烟气刚从温暖中探出头就被猛烈的夹着雪粒的风吹散了。
李老汉感到温暖、幸福的热潮正在周身血管里涌动。虽然北风是这样刺骨,虽然小泥屋这般寒窘,可他布满皱纹的红彤彤的面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就象在万紫千红的季节注视着嫩绿的庄稼,一片片象火焰在田地里燃烧。
他看到小院半圆形的矮围墙,笑的更开心了。那是儿子临走时花了两天时间砌的。“多结实呀!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损坏一点点。”他想起他的儿子,想起那个几个月前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高兴的直发狂,如今已进京读书的儿子。他感到无比自豪,感到有了这样的儿子,自己又年轻了,又有力量了。只要想一想儿子,荒原里的孤独、冷寂就会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就会笑出声来。
“这小子可真有出息……嗨!就是我这个当爹的……”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动起来,他狠狠地在自己头上击了一拳,“废物!”他骂出声来。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只让儿子只带五百元钱进京读书。他想:“北京那么大地方,走到那不需要钱,无依无靠的,又是个学生,五百元连买本子都不够。”他想到这儿感到那颗心在痛苦地流血。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狠狠地将嘴里抽了一半的卷烟摔到地上。他的味蕾被苦涩裹缠着,他不想再抽了。他想到儿子此时可能正在那座大城市里啃凉馒头,喝凉水,内心更加痛苦。他不应该享受什么。如果他品尝到一分生活的甜美,都是有罪的。自己应该吃更多的苦,更多的,苦算得了什么。六十多岁的人了,已不知喝了多少苦水,可不是都过来了吗?
这时屋里传出女人的两声咳嗽,他吓了一跳。惊慌地站起身,耳朵紧紧贴在冰凉的开满冰花的窗玻璃上。这样过了很久,却只有女人酣睡时发出的鼾声。他悬起的心终于沉落下去。脸上堆积在一起的皱纹也舒展开。他又坐下去。
“应该高兴起来,不高兴的话身子骨就垮掉了。”他这样劝慰自己几次,心情开朗了。心底的那层厚重阴云慢慢退却。他忽然很想抽只烟,于是解下腰间装碎烟叶和烟纸的布口袋,点了只烟抽起来,辛辣的烟气被风送进鼻孔,这气味使他兴奋起来。他抚去脚旁的积雪,抓起一把浮土,凑近鼻孔用力嗅了嗅。“多么香甜,就象糖块的味道。”他又看了一眼烟袋里黄灿灿的烟叶,“嘿嘿”笑了,在他的意识里,这两者的气味是相同的,都给人以力量感,满足感,幸福感。
“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干什么?是不是正坐在宽敞、干净的教室里背着手认认真真听老师讲课呢?一定是这样的。”是呀他那个宝贝儿子总让他着了魔地想。他终于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尘土,推开木板门,走进屋去。看见老太婆斑白的头发下熟睡的面孔上居然挂着一丝笑意,他有说不出的快慰。他心情愉悦地走到泥屋东侧的驴棚里,亲切地抚摸着那头灰色毛皮的小毛驴,随后给它套上车,他要去拉脚了。
泥屋周围无比广阔的原野,那纯净的颜色让他陶醉。来年春天他要在里面种上水稻、包谷。。。。。。为了供儿子读书,他从几百里远的地方把家搬到这里。他要在这干一番事业,他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力气,他至少要为他的宝贝儿子,他多病的老伴同命运斗一次。
他灵巧地坐到驴车上,“啪”的一声脆响,手中的鞭子似乎已抽走了寒冷的北风,于是欢快的蹄音飘荡起来,钻进李老汉的心里,象是在歌唱。
1995年10月
本文已被编辑[一声叹息]于2006-10-29 13:13:3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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