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母亲的地方才是家。然而，今年我很少回家，很矛盾的心理。

母亲几月前查出有父亲一样的糖尿病，得知那消息的时候心情很是复杂，酸楚的泪很想涌出。母亲明年进入花甲的年龄，从年轻的时候身体就有些小疡，但并无大碍。母亲查出病情的当时，我看见了母亲内心的恐慌和无助。其实很想安慰母亲，那种病也没有可怕的，饮食注意、心情舒畅就能很好控制病情的发展。人好比一台运转的机器，工作时间长了，零件难免会老化，会声故障。所以，想宽慰母亲说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其实母亲不用我对她说那些，她是养我教育我的人，那些道理怎么会不懂呢？但我就是想哭，心里梗塞得慌，沉重极了。看过不少有关糖尿病的资料，那病十有八九有遗传的可能。父亲有那病，我已经很恐慌自己被遗传了，如今母亲也有那病，估计那病我多半是逃不脱了。那心事变成一块很沉的石头压在我心上，我不知该怎样与母亲说起我内心的恐惧。我虽然那样宽慰父母，但我却不知怎样安慰自己。于是我逃避母亲染病的身体，一般情况下没事不去母亲家。

上星期单位体检我被查出心脏t波异常，想起母亲心脏一直不好，我明白了我是遗传了母亲的病灶。当时我很想打电话告诉母亲，说说我的沮丧心理，但拿起的电话又放下了。我内心是有些怨恨母亲的，母亲给了我身体，为何不能带给我健康？我有那样的想法是不是很可恶？是不是万恶不赦？

没有打算原谅自己那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想想自己的晚年将要步入母亲的后尘，我是极端不愿意的。那是真实的心理，想来都痛。但是，父母的病体又找谁去怨恨呢？我的对他们身体的担忧还算不算是一种真诚呢？为何让我如此痛苦？

儿子一年一年成长，我与母亲一同走向暮色，只不过她在前，我在后。但母亲那么多年一直不懂我想得到什么，我的人生观是什么，我有没有理想，需不需要精神寄托，要不要知心朋友的关怀。但是，我理解母亲多少呢？

俗话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我进入中年，自己做了母亲还是不曾与母亲深入沟通。我不否认上一辈与我这一辈存在横沟，但我与母亲之间总好象隔着一层雾纱。曾经认真剖析过自己的心理，是不是我对母亲的索取太高我太过自私？我想应该是有那么一点的。

记忆里的母亲太严厉，叫我“菊儿”的时候很少很少。小时候母亲在农村教书，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既要工作又要拉扯我们姊妹三人，若不严厉管教我们是不行的。但我是多么希望母亲也能给我最颜色鲜艳的花衣裳，给我买一双白色的网球鞋。直到我参加工作，我穿的都是极其老土的神色系列衣服，白色网球鞋也可能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在那样的年代，母亲所承受的经济压力很大。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所有的财物，包括父亲给我从镇上带回的一件小花衣。我理解母亲当年的心情，除了经济条件不容许，还有深色衣服不容易弄脏，清洗容易许多。但我幼小的心灵确实很想很想穿上一次大红棉衣啊。

中学的时候城里的孩子兴起了天空棉衣，父亲给我捎回一件，大红大红的短装丝棉衣，母亲忽略了我的欣喜，恼怒地责备父亲把我打扮得花招招展，是不是想勾引男人。母亲真的说过那样刻薄的话，现在她可能忘了。我收好自己的眼泪包括那件红色棉衣。直到离开家去一个偏僻的山区小镇上班我才带去穿上。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但我觉得那棉衣式样还是那样新潮，一点都不老土。

姊妹三人，弟弟妹妹是从来不敢与母亲说道理的，更不说顶撞了。而我，从小偏偏是个有思想的人，母亲不对的地方我不想惟命是从。我想读书，想进入普通中学读书考大学，但母亲因为我是女孩子，上个职业中专找份工作就可以了。那个大学的梦，成了我一生的遗憾。后来我参加工作用自己的积蓄读完了大专，母亲在挖出嫁的前一晚上对家里的亲戚说我没良心，说我工作几年交给她的钱很少。我听了说不出的滋味。母亲并不是嫌弃我工资低，但是怪责我不会做人。我应该象妹妹一样每月交给母亲300，再从母亲那拿回400。妹妹满足了母亲那点可以理解的虚荣心，但我只是想用自己挣来的钱让自己圆年少的梦。买书订刊物要花钱，给爷爷奶奶外婆经常买礼物要花钱，我结婚前最高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块，还拿了将近两年的临时工工资。结婚在几天我压了一张单位集资款在母亲手里才买顺利买回电视。母亲经历了苦难的岁月，与父亲结婚时一贫如洗，后家里遭遇火灾，母亲顶受民办老师受歧视的压力拼命工作换回了我们姊妹三人通往城市的绿色通行证。我感谢母亲，但是母亲忽略了我已经长大，有很多事情必须自己作主的渴望。

我可能继承了母亲的脾气。母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她必须以女王的姿态出现在我们家族面前。父亲是个孤儿，外公死的早，母亲娘家的八姊妹大小事情母亲都要过问，都要亲自处理。我们家若有连续三天不来客人就不正常，对于爱清静的我是极端反感那些有事没事都来我们家拉家常的亲戚。舅舅瘁死，母亲跌入悲痛，脾气变得更糟。我不是逆来顺受的人，经常惹母亲生气。每次都是大年三十。

那是个团圆的日子，母亲又想起了自己的亲兄弟，心情理所当然不好。记得我结婚不到一个月，母亲叫我们回去团年，我见街上买一串一串气球的很好玩，漂亮极了，就买了一大串带回去。刚进门母亲就破口大骂，说我心不好，诅咒她家还要死人。我弄得莫名其妙，根本不容许我辩解。母亲在房间嚎头大哭，父亲见母亲那样。也开始责备我起来。于是我说了句：“妈妈，舅舅死了好几年了，他又不是没儿没女没孙，我也就买几个红色的气球，又没犯什么滔天大罪。”那下可好了，我捅了母亲的马蜂窝，母亲情绪好象不能自我控制了，痛哭得在地上打起滚来。我见是大年三十，想拉她起来，哪知母亲更加来劲，脸气得苍白，快晕过去的样子。

后来才想起气球串在一起家乡死人后的习俗。但我觉得还是委屈，我是出嫁了的女儿，并且还不到呀个月，新女婿还是婚后第二次进娘家门。那顿饭弄得不欢而散。我在想，舅舅死后的悲哀凭什么母亲要加在我的身上，是不是跟着母亲悲哀母亲的脾气就会好一些呢？

儿子一岁后的春节，大年初二是女儿女婿回娘家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带了礼物回去。晚上来了很多客人，母亲要我点燃料炉子沌菜钵，那炉子好象是新买的，与以前的不一样，钵放在上面有些打滑，我注意到了那一点。后来母亲要我用筷子搅动一下菜，我忘了炉子的问题，钵一滑，差点没打翻桌上的碗，汤泼出一些。春节打破东西在母亲眼里是极不吉利的，我想说个玩笑替自己解围，说“还好，打发打发（发财）”母亲得理不饶人，居然当着客人的面骂我没用，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母亲怎么就不注意发火的时间呢？那可是过年，我都成了母亲，是大人了，怎么还要被骂呢？我不是翻旧帐，但一想起那事，心里真的不舒服。君当时心情也不好，第二天汽摩托车出了车祸。我有几年都没原谅母亲，若不是她大过年的骂我，我与君的心情能那么差吗？既然母亲有春节想要吉利吉祥的愿望，那么也希望春节能讨好彩头啊，母亲怎么就忽略了我的心情和愿望了呢？何况钵滑出汤来又不是我能预料到的事情，碰到谁去搅动那情形都会出现。但是母亲一直不知道我为那事情怨恨过她，她自己肯定也没意识到，对于儿子，母亲付出了很多很多，我也逐渐淡忘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

母亲那样的场景在我婚前时有发生。反正母亲发脾气的时候我不能说话，那时候真担心母亲的心脏有问题，那么容易激动上火，心脏或者脑血管没问题才怪。后来母亲身体老是不舒服，经检查，母亲的心脏脑血管多少都有一些问题。我为了不惹母亲生气，及早从母亲眼前消失，嫁了一个爱我的人。他婚前说很爱很爱我，说过一句我现在才明白的话：“总有一天，我要从奴隶变成将军。”现在他变成了将军，母亲却不知为何。

我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不足。我是那样懊恼。

儿子智商不是很高，学习反应慢。我脾气急，经常动手打儿子。当儿子入睡，我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回想自己的童年，母亲当年是不是与我一样打过孩子之后懊恼呢？母亲一定有懊恼的时候。

记得我小学期间从没完成过家庭作业。母亲与妹妹住校，家里养有猪和其他家禽，我必须在学校吃过晚饭后带着小我一岁半的弟弟回家做家务，那时候妹妹刚出生，属于超生队员。妈妈是想再生个弟弟，家有男丁才有威望的可能。

记得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带弟弟回家，看见村里的孩子都在塘子里玩水，我也想试试，但我不会游泳，若不是邻居家的女孩救了我我就那样被水淹死了。母亲闻讯赶回，还没进屋，拿起奶奶正在淋水的木瓢就开始辟头打我，奶奶生气极了，替我解围，结果水瓢打在奶奶的膝盖上，瓢直接成了两半，奶奶也由此落下膝关节痛的病根。后来虽然好了，但每每看见奶奶瘦弱的腿，我就想起母亲的那一瓢。

其实我不是想数落母亲的不是。我是在想我打儿子与母亲当初打我时的心情有什么不一样，为何我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是不能把责任推给母亲的，但母亲有责任吗？

时常在想，母亲当年若鼓励我读课外书，不竭力反对我偶尔搞一些兴趣爱好，我现在还是不是这个样子？我能写字么？能写几百万字的文字么？能实现自己年少的梦么？

母亲若当年支持我一点点，我能理解母亲一点点，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反正每当儿子想要干什么事情，若不是特别出格，我都会尽量满足。我不希望儿子将来长大成人与我一样有太多的遗憾。虽然现在的经济条件和当年的条件没法相比，但支持是可以与经济无关的啊。母亲不是一般的农民，是人民教师，她当时是怎样想的呢？又是怎样的心理？

文字中写母亲的不是没有，过去的文字都是记录母亲的好，我也只想记录母亲的好。但是，现在我多么希望母亲能支持我理解我。也许我的希望太苛刻了，母亲老了，病了，无论何时我都是母亲的孩子啊。我这是一种索取吗？我为母亲付出过吗？

母亲需要理解我什么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有很多话想对母亲说而母亲是不可能接受的。比如与母亲讨论儿子的教育方式，比如我出书的事情母亲绝对不会支持，无论哪一方面，收到的可能是凉水。比如单位体制改革的事情，母亲是绝对不容许我买断另谋职业的。

我需要什么呢？母亲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被困在网中央。

重重复重重，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