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想写写爸爸,可每次提笔心里总是怯怯的、没底。爸爸！这是一个多么深厚的命题呵！这一切，是我这拙劣的文笔，浮浅的思想所能表达得出的吗？

可是，还是想说些什么，尽管力不从心。

爸爸是那种典型的老实人，脚踏实地，感情内敛，从不轻易表露些什么。记忆中除了儿时爸爸驮着我潜水，把我吓得哇哇大叫而他自己则开心大笑之外，好像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特别亲昵的表示。至于别的父母口中常常出现的“乖乖”、“宝贝”、“心肝”之类的昵称，更是跟我从来无缘。

离家在外的日子，朋友常劝我多往家打电话，免得父母挂念。我总嬉皮笑脸：“我爸才不挂念我呢，”然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啊，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捡来的。”每每被朋友笑骂作胡说八道、没良心：“你爸对你那么好，你还说这种怪话！”

我于是便笑，一直笑，笑到心痛。叫我怎么说呢？我不是没打过电话，可每次打电话都得不到一口好气，我还打什么？

记得有天晚上，忽然想家了，打电话回去：“喂，爸！是我啊，你现在还好吧？”那边很刻板的声音：“我知道是你，有事吗？”

我说：“没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没事打什么电话？净多花钱，黑更半夜的，吵的人睡不成觉。”

黑更半夜？我瞄了一眼床头的小闹钟：九点一刻还不到，怎么就半夜了？而且我刚刚忙完手头的工作啊。再说我花我自己的钱，有叫你替我付话费吗？心中一恼，冲着话筒吼：“不打就不打，有什么啊！”“啪”地撂了电话，眼泪一连串滚落。

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嫌花钱，真停个月儿四十不给他打电话了，他又总牵肠挂肚，没事找个理由也要远路迢迢的跑来，默默的在我工作的地方转一圈，然后招呼也不跟我打一个，又悄悄离去。

别人笑他那么久没见女儿了，也不说几句话，就不想的慌吗？爸爸总是板板正正地说：“想她干嘛？不是好好的吗？”听得我心里冒火，真想跑出去反问他，那你来干什么？当这是什么旅游景点哪？打电话浪费钱，你坐车是免费的吗？

心里一别扭，自然也不肯出去跟他道别。我没有继承到爸爸什么优点，他执拗的脾气我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堂妹给叔叔打电话，声音娇滴滴的，双方想来念去，心肝宝贝的听得我直想掉泪，别人的父母都可以对子女这么亲热，为什么您就不可以？是不爱我吗？那又怎么可能？

小时候家境不好，爸爸一个人从事重体力劳动养活全家，肩上的皮肉都磨破了，血肉模糊的粘在衣服上，揭都揭不开。单位的同事每日鸡鱼肉蛋的补充营养，爸爸只能靠妈妈养几只老母鸡下的蛋打几个荷包蛋。

我从小乖顺，从不争嘴，可毕竟是孩子，有意无意间总是眼巴巴的。于是爸爸便常常剩下一个说是吃不下了推给我，然后很专注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贪馋相，眼眶潮潮的。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我一直以为爸爸是真的吃不下了。直到有一天，我把爸爸“吃不下”的那只荷包蛋吃完去厨房送碗，发现爸爸正在啃玉米饼子，我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心中第一次有了痛的感觉，从此不喜欢吃荷包蛋。

早些年家里盖房子，爸拉了一个平板车去买木料，让我跟他一起去，去时非要让我坐在上面。我不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谁还好意思让老爸用板车拉？可爸一再坚持，说刚下过雨有泥，别弄脏了我的鞋袜。

买木料回来出了太阳，半路看见有卖西瓜的，爸去买。我说：“不买了吧，盖房子缺钱。”

爸说：“不差那块儿八毛的，买个吧，我也渴了。”我说：“那挑个小点的吧，大的吃不完。”爸偏捡了个大的。打开来吃了两块，我就饱了：“爸，我饱了，剩下的归你了。”爸说：“我也饱了，你再吃点吧，切开了没法拿，扔了怪可惜的。”

我说：“不行，吃不下了，实在没办法，也只好扔了。”

爸说：“别，哪能一口不吃就扔呢？这样吧，你把剩下这几块上面的瓤吃了再扔。”我于是每块上面咬了一口：“不行，实在吃不下了。走吧，爸。”可是爸爸不走，爸爸竟然拿起我咬了一口的西瓜，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实在无法描述那一刻我心中的震颤！扭过头，悄悄抹了一下潮湿的眼，我尽量以愉悦的声音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爸，走了！”

成长的日子充满了叛逆。我的任纵偏激总让他不满，而他的固执传统更让我心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躲爸爸。

爸爸单位离家颇远，他人又忙。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次。每次远远瞅见他回来，我就先溜去邻居家玩。可每次总能被他找到。

他倒是从来不说是找我，总是找很多借口，不是抱抱邻家小孩，就是瞅瞅人家种的花草。后来借口用完了，就干脆说是找他孙女我小侄女的――谁不知道小丫头正在家里大嚼爷爷带回来的好吃的东西呢。

日子久了，大家也都看出了这一点，跟我开玩笑：“你爸到底是找你家小妞，还是找你这大妞呀？”我淡淡的笑：“大妞脸不白。”

不是我不知好歹，我实在无法接受他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我又不是私生女，干嘛偷偷摸摸的？

后来我也出来工作了，见面的日子就更少了。我偶尔回家一次，也从来不通知爸爸。但知女莫若父，老爸很快掌握了我回家的规律。每逢月底或节假日总打电话回家，如果我在，他也回。还是不大跟我说话，只是例行教育我一番为人处世的大道理，每每烦的我直叫他老古董。于是他便拂袖离去，我也匆匆收拾东西走人，弄得个不欢而散。

有次爸爸打电话回去我刚好在家，而他却因为单位忙，脱不开身，便打电话让我过去。可是当妈妈蹬着三轮车把我送去后，他却一言不发。妈妈说；“有什么事你快说啊，她还等着走呢。”爸爸说：“没事。”

妈妈恼了：“没事你瞎折腾什么？大毒的日头让我送她来，你又没事。早说没事直接进站坐车多好，净跑冤枉路。”爸爸涨红了脸，忽然说出一句话，简直石破天惊：“我不是想她了吗？！”当时我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噗”地从鼻孔喷出，差点没把我呛死！谁能告诉今天太阳到底从哪边出来的？

春节前爷爷病重住院，爸爸眼中噙着泪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名，又忙着打电话通知姑姑叔叔们。通知完了接到妈妈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知道爷爷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我当时刚下车到家，正在吃糕点充饥，见爸爸打完电话垂头丧气地走出来，伸手捏了只蛋黄派塞进他的嘴里：“爸，爷爷今年八十四了吧？就算是台机器，零件也磨损个差不多了，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正常的很。您都是爷爷辈的人了，又不是离不开父母，伤个什么心哪？”

这些年的沧桑流离已使我养成了言语之间玩世不恭的劣习。虽然早已习惯了我一向的狼心狗肺、没大没小，但听了我这番高论，伸手取出嘴里塞的满满的蛋黄派，爸爸还是骂了我一句没心没肺：“谁还嫌父母活得长吗？那是自己的爸妈啊！”

噢！点了点头，我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为人子女是不可以嫌弃父母活得太长的，哪怕是对父母的父母也不可以。那像我这种冷血无情，忤逆不孝的东西将来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文章写到这里已是夜深人倦，纸笔一扔，关灯拉被，蒙头便睡。终于熬到周末了，明天睡它个昏天黑地。正睡的朦胧间，只听电话铃声大作。睁开眼看看，已是天色大亮，看看表，七点左右。伸手抓过电话：“喂？”

“喂，瑞吗？你回来吧！”

爸爸？！我心中一沉：“爸，出什么事了吗？”

爸爸语带哽咽：“回来吧，你爷走了！”

什么，我心头震惊已极：怎么可能？上周我回去爷爷不是还好好的吗？只道天气暖了，身体会一天好似一天，怎么就……

我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对着电话大叫：“爸！爸！爸！”电话没挂，但也没人应声，我一个劲地大叫：“爸，爸，爸，爸……”隐隐的仿佛听见电话里低低的啜泣声，是爸爸！

鼻子一酸，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原来，我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铁石心肠、狼心狗肺。毕竟，我身体里流着爸爸的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