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的黄昏,那时我还没有离开家这么远,姐姐也没有出嫁,父亲坐在家门前石桌子边的小木椅子上说,如果你们都不长大,我们都不变老,一直是这个样子该有多好。“你们”指的是他的五个孩子,“我们”当然指的就是他和母亲。记得当时我好象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一时愕然。首先是幸福从心地泉涌而出,但接着便是难以言说的悲哀。因为爱得太深了,所以才惟恐不能长久。我很能理解父亲话里的期待和他深埋于心的无奈。
我不想用浪漫这个词来形容我的父亲,尽管我跟别的朋友说起此事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使用了这个词。他不是的。浪漫有太多造作的成分,可是我知道父亲那句话的源流。诗意的生活本身就是浪漫的,并不需要刻意的修饰。父亲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他只是一个与大地相亲相伴的农民。一茬一茬的庄稼在他的掌心萌芽、扬花,然后颗粒饱满地归仓,但他的心境却并没有一年淡似一年。我也如父亲那样期待过,当我发现自己越走越远且再也无法返回的时候。长大没有必须与否,而是无可选择。衰老是它的同义词。面对流水般的光阴,我和我的父亲都在为我们的爱和青春乞求一个永恒。
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向往远处的事物。尽管我也爱着我居住的村庄,它像一棵老树那样安详却又满目葱茏,但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我牵出了故乡的大门。在这里人们过着静静的绝望的生活,或者无所谓希望和绝望。这么多年人们不是都如此生活吗,你又有什么理由要离开呢?可是有一天父亲的话解开了我心中的迷惑。他说,如果有钱的话,一定要到外边去走走。我又一次被他的话击中了,仿佛那是我心底的回声。我因此看到了父亲那被岁月的浮尘覆盖但却依然年轻的心。我的父亲,他没有以时间为条件,因为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可是天知道他会不会从一个农民变成富翁,但也许在父亲想来至少金钱没有岁月那样不给他留一点余地吧。在这一点上,我多么应该骄傲呀,我有的是可以任意挥霍的青春。可在父亲的面前,我怎么能骄傲起来的起来呢,事实上他比我更值得替自己感到骄傲才对。在时光年年凋谢,生命的夹缝越挤越窄的时候,他打量世界的眼光依然是那么新鲜好奇,他的梦想之花依然灿烂如少年的面庞,可此刻正拥有青春的我有他一半的坦然吗?多年以后的我呢?
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决定,将来如果有了可能,我一定会带我的父亲一起去旅行,哪怕最终也只是一个想法。
越走越远
必定有个地方是曾经驻足和无限留恋的,所以才会越走越远,因为这个判断的得出需要你频频回头。
越走越远的是零零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是我们突然长大的季节,记忆中那一年的雨水似乎也特别多。因此两年以后再回头看当时的情形,我有点怀疑我们的迅速成长是不是与那年丰沛的雨水有很大关系。你知道盛夏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窜过你的头顶,成长到了一定的季节简直就是不可遏止的。
总之那一年夏天我们喝足了雨水。在一个小酒馆里,外边是淅沥沥哗啦啦的雨声,里边却是不绝于耳的笑声和歌声。那顿饭吃的很不正式,因为当时还没有人能够胸有成竹地站出来买单,还因为当时大家不知道什么是aa制 。但是那顿饭却吃的非常成功。成功指的是气氛,不一定是很开心,但一定都很真诚。还记得当时自己常常从热闹的桌边走开到阳台上去看雨。阳台的对面是座高高的青色瓦房,雨水落在屋顶的瓦上溅起白色的水花和雾气,然后顺着瓦楞一直流到檐下,在水泥地上完成第二次撞击,于是飞花碎玉以及雨水落地的声响同时犒赏了眼睛和耳朵。我喜欢和他们呆在一起,可是我更喜欢走的远一点,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从外部更真切地感受我们的快乐和青春。我假设自己只是一个旁观的人,羡慕着他们激情飞扬的生命,羡慕着他们自由的呼喊和快乐的歌声。可是在心底我是欣喜的,我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尽管这样的时刻总是涂抹着忧郁的底色。
后来雨渐落渐小,终于停了。虽然已近黄昏,我们还是决定去爬山。一伙人浩浩荡荡在弥漫着水气的暮色中出发了。中途雨又来助兴。到了山顶有人像狼一样嚎叫,也有人放声高歌,微冷的风不知道把他们的声音带到了哪里。那一天我的裙子湿了三次又干了三次,最后还是一条湿裙子回的家。下山时天已经黑了,有人把我们脚下那条路命名为石溪路——它的只被我们记住的名字。
好象那年的毕业离别是没有眼泪的,至少我没有。我又在想是不是因为那年夏天的雨水太多了的缘故。但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我们都在期待着所谓美好的未来,无暇顾及离别的伤感。只有走了很远以后才发现真的是———越走越远了,才知道那一年夏天我们同时经历着青春和成长。
月光之翼
我本想用这样的题目,谁家的孩子,但是没有。因为当我问他们,你们有家吗?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没有家。
那是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夜很安详,天空一片深蓝,月亮明澈着,星星明澈着,风似乎也明澈着。十一月的空气很冷,可是穿着厚厚羽绒衣的我们却很兴奋,甚至一些人认为现在正是吃冰淇淋的最佳时候。为了庆祝我们中一个女孩子第二天的生日,一群年轻人在夜幕降临时骑着单车溜出校园,来到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在深冬的夜晚,如此庆祝生日的方式大约可以称的上年轻和浪漫了。
我们在夜风游荡的广场上做游戏,时已夜阑人静,笑声顺风传得很远,甚至吸引了附近几个小摊上作生意的妇女。她们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远远地看着在寒风中肆无忌惮地奔跑追逐的我们,她们的目光让我感到我们的幸福。
后来玩累了有人去买了很多零食和饮料,大家就在广场上席地而坐边吃边聊。
阿姨,给点瓜子磕吧!一个童音蓦然在耳边响起。
我一时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应答,一只黑乎乎的小手直伸到我的面前,而它的主人---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冲我狡黠地眨着眼睛,或者是毫不避讳地逼视着我的眼睛。我的朋友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形。
原谅我,当时我真的从心底泛起了一丝厌恶。为什么要这样毫无羞耻心的乞讨呢?虽然是个小孩子。尤其是个小孩子!
我把手里的瓜子给了他,有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相信当时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十分可恶。
后来游戏又继续进行,我却再不能投入了。那几个孩子瑟缩到广场避风的一角,平分了我们给他们的瓜子,不时还传来说话和打骂声。我沿着地板铺成的花纹在广场上慢慢地走着,仰望夜空,月亮已经偏西了,只是更加寒光逼人。
谁家的孩子?不,我们没有家。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
没有家的孩子。我们为了庆祝一个孩子的生日而来到这个广场上感受幸福,而他们却夜夜在这里感受漂泊。我茫然,很多问题一下子涌上来却又无力追问下去。
天渐渐亮了,月亮淡成了一小片薄薄的云,风满携着清晨的寒意。那几个孩子或许已经在某个角落睡着了吧,有什么会走进他们的梦乡呢?对于我们来说这更是无从猜想的。
那天返回学校的时候我的心里满是幸福与忧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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