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秋,我被招进工厂当学徒工,认识了我的师姐。她叫腊梅,比我大三岁。身材苗条,匀称,脸盘虽然不是很漂亮,但也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她那一头乌黑靓丽的自来卷秀发,让许多女孩子羡慕不已。后来我在其他师傅们的嬉笑言谈中知道了她和师傅正在热恋中。我们的师父三十一岁,是一个高级工匠,聪明能干,由于长得不帅气,加上笨嘴笨舌的,所以三十出头了还没有成家。师傅和师姐都属狗,年龄整整相差一轮,大家戏称他们是大狗带小狗,乖乖跟着走,小狗不听话,大狗一声吼。弄得我师傅就没敢大声说过话。
一年后,当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师姐突然改变了初衷。原来是她同宿舍的姐妹们起了作用,为了给她介绍对象,在她的面前说了许多他们结合并不合适的理由,比如:你现在二十岁,他就三十二了,等你三十二了,他就四十四岁了,等你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啦!后半辈子你就等着过苦日子吧!……。许许多多的以前从没有想到的问题,充满了她的大脑,让她动摇了。经过一段艰难的思想斗争,她下定决心与师傅分手了。
然而,她所憧憬的爱情道路,却并没有像她的舍友们所描述的那么美丽。接触了几个对象,都是谈了几次后男方就提出不谈了。这让她少女特有的骄傲和自尊,大大的受到了伤害。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开始都表现那么热情的小伙子,突然就以种种借口离开了她。经过一再询问,原来,是我们的师傅在中间捣的鬼,把他们以前的事,包括偷吃禁果的事,都抖露给她所接触的每一个人。常言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万家,师姐的事儿,在厂里一下就摇了铃,传开了,纷纷跑到车间来“参观”看人,指指戳戳的,挤眉弄眼,说三道四。师姐知道这一切后,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蒙了,傻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们一个个地离开她,原来都因为她曾经是一个被人啃过了的果子,已经不是[ch*]女了。的确,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儿。
朦朦胧胧的细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腊梅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空一样,被乌云死死地笼罩着。宿舍的那几位姐妹,也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好像她的污点会抹在她们身上一样。痛苦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她的心房里肆虐地扎着、划着。两行总也擦不干的泪痕,割破了她往日颇有姿色的脸庞。她哭的那么凄凉而又悲伤,哭得那么心痛欲绝,感觉到自己的世界末日已经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腊梅去洗了个澡,里外穿的干干净净,把一头的秀发梳的整整齐齐,还在脸上抹了香香的雪花膏。默默地从枕头下摸出一瓶安眠药,眼泪又像涓涓小溪似的喷涌而下,她眷恋明媚的阳光,她眷恋美好的生活,她眷恋周围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然而她没有勇气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那白色的药片,浑身都在颤抖着,两手不停地抖动,终于,她已经没有力气把还剩下的几片药吃完,就倒在了床上。
当我知道她出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震惊之余,我的心里感到了隐隐的疼痛和难过。在过去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师姐对我很好,每当看到她那婀娜的笑容,我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痒痒的感觉,十七岁少年的心就会因此而砰砰跳个不停。下午一下班,就买了点儿苹果一个人悄悄地到医院去看她。人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身体却非常的虚弱,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我轻轻地走到病床前小声的叫她,“师姐!”她微微地睁开了疲惫的眼睛。那木然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苦苦的笑容,喃喃地说:“现在已经都没人敢来看我了,你不怕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又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本来想安慰她几句,可是不知到怎么回事,憋红了脸,噎在嗓子眼儿就是说不出来。
“你赶快回去吧!我已经没事儿了。免得让那些多嘴的人知道,再惹出事非儿来。”她有气无力的说。
“嗯!”我小声地会答,把苹果放在了她的枕头边。看见她紧闭的双眼流出了滴滴泪水,把雪白的枕头打湿了。我想用手绢为她擦去眼角的泪花,然而我捏着手绢儿的手,一直在发抖,始终也没有掏出口袋。我鼻子酸酸的,小声的说了声:“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扭头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冬天的风,利得就像刀子一样,削出了漫天的雪花。淡黄色的梅花在厚厚的、洁白的雪花下面露出了笑脸。仿佛,那周围的大雪,就是它从天上请来的客人,那呼啸的冷风,就是客人们为它唱起的赞歌。
师姐的心情比以前好了许多,因为没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师父曾经多次骚扰被她坚决地回绝了。所以少了许多烦恼,生活也安宁了许多。
“腊梅!下班后我有事找你谈谈。”团小组长唐克过来对腊梅说。
“嗯!好的!”她点了点头回答。
经过前一段那场风波后,师姐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整天只知道干活,一声不吭,表情冷漠,没有一丝笑容。周围的人除了工作上的事能和她说上两句话外,没有人敢答理她。我想过去和她说说话,安慰安慰她,可我怎么也迈不开腿,张不开嘴。唉!真没出息!心有余而胆气不足啊!我知道师姐的心里现在是空落落的,她的情感世界也变得一片荒凉,对生活也失去了应有的信心。
唐克是去年底来厂的复员军人,妻儿在陕南农村。他利用团小组长的身份和腊梅进行了多次的接触,这一次相约让她感到有些茫然。下班后腊梅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车间等待着唐克的到来。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唐克拿着两个饭盒进了车间大门,腊梅纳闷儿了;我的饭盒是什么时候被他拿去的?怎么有点神秘兮兮的?
“快吃饭吧!我今天专门在小卖部给你炒了一盘韭黄肉丝,挺不错的。”唐克说得很轻松,完全没有怕别人说三道四的心里,这倒让她诚惶诚恐的心里安定了许多。
腊梅在和师傅谈恋爱的时候,就非常爱吃这道菜,虽然一盘韭黄肉丝才三角八分钱,可腊梅好久都没有胃口了,今天她似乎又有了被宠的感觉,那菜味儿香喷喷的诱惑顿时就把刚才不安的情绪,一扫而光,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你看过舞剧《白毛女》没有?”唐克轻声问腊梅。
“没有。”腊梅小声说。
“明天是礼拜六,我去买票,咱们晚上一块儿去看吧?”唐克接着说。
腊梅顺从地微微点了点头。此时腊梅的心里底部慢慢地萌动起一股暖暖的细流。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女孩子,在她还没有完全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就被污泥浊水呛得死去活来。明明是那个大男人玷污了她青春的肉体,可自己却成了祸水,成了众人辱骂的对象。本来想一死了之,可后来一想;我才二十岁,现在死了多怨那。现在有人关心我,呵护我,我不能拒绝,我还要紧紧抓住他不放,不能让唾手可得的东西在我的手上溜走。我太需要它了。
唐克是个已婚男人,妻儿远在陕南的大山里。人天资聪颖,白白净净,仪表堂堂,个头一米七八,走在街上是一个回头率很高的帅哥。他非常明白腊梅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夫妻两地分居,使他的yu火积压了许久,有一种渴望宣泄的冲动在不停地鼓噪着他的脑海。他像一只饥饿的苍蝇一样,盯上了一个有一点点裂纹的鸡蛋。没隔多久,腊梅就完全地成了他的俘虏。公开地又说又笑,双进、双出,以身相许了。
唐克的妻子是大山里的女人,没有文化,善良而又勤劳。丈夫在省城工作,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奉养公婆。只要自己的男人每个月寄回来养家糊口的钱,她就心满意足了,尽心地孝敬公婆,拉扯孩子。然后就痴痴地等待与丈夫每年一次的团聚,享受每年十几天的夫妻恩爱和温存。当她得知丈夫要和她打离婚时,他蒙了,就像一个晴空霹雳的响雷,砸在她的脑门上,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为了守住自己的家,为了保卫自己所付出的爱,山里的女人带着孩子北上省城,决心要打一场爱情保卫战。在车间里那些好事儿者的吆喝声中,大打出手,揪头发、抠脸、吐口水,把泼女人的十八般武艺全都使了出来。大人声嘶力竭,小孩鬼哭狼嚎,车间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唐克和腊梅也在领导、组织和群众的合围下节节败退,声泪俱下地写下了悔过书。然而,当那个本性善良的女人自以为得胜回朝的第二天,他们的行踪就由地上转入了地下,时隐时现的出没在这个不大的圈子里。我心里暗自叫苦,也替师姐捏了一把汗。常言说:要叫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的事情没隔多久就被人们发现了。但他俩铁舌钢牙,矢口否认。弄得头儿们一时竟想不出办法来对付他们。
爱情的力量是任何力量所难以抗衡的,它可以使邪恶变得善良,也可以使善良变得邪恶起来。他可以让愚钝变得聪明起来,也可以让聪明的人变得愚昧起来。在“文革”时期还没有“婚外恋”、“第三者插足”等这些名词,他们的行为被称为生活作风问题,属于个人生活的“大是大非”问题。唐克虽然聪明,他知道只有每月按时寄钱回家,才能相安无事。然而他与腊梅的活动经费就捉襟见肘了,一个月四十七块九毛钱的工资,让他在腊梅面前常常因囊中羞涩而感到尴尬。为了讨取腊梅的欢心,为了获得缠绵的男欢女爱,他铤而走险了。在偷盗单位贵重的生产材料时,被“工人纠察队”逮住了,送进公安局,判了七年。
无情的现实,有一次把她从缠绵的男欢女爱中拉了出来。于是,“作风败坏”、“小破鞋”、“狐狸精”……等等头衔,象冰雹一样朝她砸来。陪着唐克挂牌子、游街,受尽了一个少女难以承受的屈辱。
一天下午,我刚进车间,就听见嘻嘻哈哈的吵闹声。原来,不知是谁往师姐工作的那台车床的刀架上挂了一只破旧鞋子。心里不由得骂了声:“真他妈无聊!”,走过去把鞋子取了下来,扔了。
“哟!有人心疼啦!”耳际立即传来了油腔怪调。
“哈哈!唐克后继有人啦!”恶意的起哄顿时让我大脑充血,抄起一根铁棍,直向那还在淫笑的家伙冲去。旁边的人一看,连忙拦住了我,我那里肯依,用铁棍指着那人大声说:“你这算什么本事?拿着别人的痛苦来开心,用别人的短处作乐,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经过这么一闹,虽然不能阻止社会对师姐的偏见,但也表面上将那些有着不良心里的家伙吓了一跳,她的师弟可不好惹啊!
春天是一个多情的季节,腊梅此时却未能从冬季严寒的冷影中走出来。木然的表情陪伴着她孤独的身影,无情的现实使她又回到以前那种痛苦、寂寞的生活里。春天的微风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丝的暖意,反而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在她曾经留下伤痕的心上,又重重地划了一道新的伤口。个人苦苦寻求的感情方舟顷刻之间沉没了,她的心里就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在暴风雨后迷失了方向。她好悔啊!后悔不该当初懵懵懂懂地就接受了那个老男人伸到面前的玫瑰花,悔不该稀里糊涂的就将自己青春和清白,葬送在师傅们美丽的意愿和精心策划的陷阱里,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她恨!她恨这个是非不分的社会,她恨那些没有良知的谎言,她恨周围那些鄙夷的目光,她恨自己付出的是纯真的爱,而收获的却是苦涩的泪,她恨自己的家人不听她痛苦的诉说,反而剥夺了她仅有的自尊和家庭的温暖。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她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脸色发黄,眼圈发黑,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青春风采。
早晨,刚打开工具箱的门,一张折叠成烟盒大小的纸条掉了下来,里面还包着一个银行的存折。我惊奇地连忙展开一看;傻眼儿了。这是师姐腊梅写给我的一封信,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害怕,颤抖的双手慌忙把信和存折塞进口袋,向组长请了半天假,就回宿舍去了。为了稳定自己慌乱的情绪,就接了半缸子自来水,一口气儿喝了下去。然后才慢慢地掏出了那封信:
亲爱的小师弟:
请你不要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让我值得留恋的人了。我的周围充满了轻视、鄙夷的目光。原来有说有笑的姐妹们,现在也像躲避瘟疫一样的与我形同陌路,就连我的父母都嫌弃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而不准我进家门。唯有你的目光让我感到了一丝丝的暖意,我知道只有你看清了世俗的偏见,看出了我所受到的磨难和痛苦。只是因为你太弱小了,根本无法与丑恶的习惯势力相抗衡而已。我也想明白了,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了,这个社会容不下我了,生我养我的父母也容不下我了。我的心就像一棵被冰封在雪山顶峰的小草,永远的枯萎了,死了。我热爱生活,热爱明媚的阳光,热爱多姿多彩的春天。我也渴望爱情,渴望有一个男人来呵护我、爱我,永远的陪伴着我。可这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竭尽全力的哭着、喊着、追赶着: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哭得我没有了眼泪,喊得我声音嘶哑,追得我筋疲力尽,倒在这无助的荒野,任风吹,任雨打。它们还是无情的抛弃了我,离开了我。
亲爱的小师弟,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因为这是我心里仅存的一点儿爱意,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意。我把存折也留给了你,你也不要介意,这是姐姐对你温暖目光的一点心意。如果以后你还能记得姐姐的话,就在每年的今天给我化一些烧纸,姐姐就万分欣慰了。姐姐将在九泉之下保佑你。
你的师姐腊梅 1969年4月1日。
不好!要出事了!我感到了一种莫明的恐惧,把东西往口袋一塞,就离开了宿舍,向厂里跑去。
“腊梅自杀了!”……。人们到处在议论着这个消息。等我跑到厂里的时候,师姐的尸体已经停放在厂卫生所的一间房子里了。她是在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里自溢身亡的,穿了一身新的花布衣服和一双新的一带皮鞋。
大卡车把腊梅的遗体送到火葬场,没有人来为她送行,我是自告奋勇去给工会帮忙的人员,默默地看着师姐被慢慢的送进火化炉,她身下没有铺的,身上没有盖的。她走了,就像一片落叶一样,悄然无声地走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盒埋在灞河西岸的一个土崖下面,没有立下任何标记就离开了。
一七的那天,我请了假。用师姐留下的钱买了一大把非常好看的工艺绢花,来到了师姐的坟前。
春风也知炎凉事,只将茅草盖坟茔。孤零零的小土包静静地卧在冷冷的风中,不远处传来灞河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在吟唱着一首哀怨的歌曲。“师姐,你好可怜、好凄惨啊!为什么上苍这么不公平,为什么神圣的爱情,单单把师姐你给忘了呢?生生把一个花一样的女子给吞噬了。师姐,你知道吗?我也好悔呀!明明心里对你有爱的情意,却不敢对你表白,怕你笑话我是一个无知懵懂少年而把对你的爱深深的埋藏起来,现在一切都晚了。师姐,每年的清明,师弟会为你烧纸钱的,安息吧!师姐。”当我把美丽的绢花放到坟头上的时候,我哭了,止不住的眼泪滴在了鲜艳的绢花上。
2005·3·13·初稿 2006·10·修改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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