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就乱,乱,乱头绪,不想又伤,伤,伤自己!”捷声嘶力竭地唱,疯狂地笑如窗外澎涌的海浪,一波高过一波。明思克航母娱乐厅依托声、光、电等高科技手段,渲染着光怪陆离的新奇刺激。而捷,就陷在这刺激的旋涡里,疯狂地挥舞麦克风,一声声,嘶鸣,如被卷进涛天巨浪里的蜉蝣,无法主载沉沉浮浮。
本来是一场异国风情的歌舞表演。
但捷挤了过去,不知给主持人说了什么,然后就把话筒拿到了自个手里,所有正热闹着的管弦乐器鼓点等,一瞬间寂然无声,捷的声音在玄幻迷离的光中如旷野里受伤的孤狼,绝望着拔地而起。
红笑局促地站着,张惶地瞅瞅围过来的人群,再瞅瞅还在中心台上狂舞疯唱的捷,不知所措。原本,只是来,看看,没料到捷如此迫切地登台。
红笑不知道捷这是怎么了,几千里旅程,好不容易看到了海,好不容易站在了明思克的舷梯上,干嘛不好好走走瞧瞧?明思克真是气势非凡呢,这那里是船,简直就是一座漂流的城市! 从外面看起来并不怎样大,可走进来却大的让人害怕。像一座迷宫,指挥室、作战室,还有武器系统、鱼雷发射仓、导弹发射系统以及官兵生活区,还有实战用的所有配套装备,还有指挥作战中心、时空穿梭机群,舱里甚至还停了十几架飞机,如果没有导游的指引,肯定会迷路。从放影厅刚刚出来,红笑渴盼着立马见到几个足球场那么大的甲板,渴望见到甲板上停放的几十架飞机,导弹发射架,还有远程火炮,这是红笑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鲜明独特的军事文化内涵旅游景观,尤其是,还可以站在高高地瞭望塔上,看海!那该是多么迷情的瞬间——渴望了太久太久,终于,是可以圆梦了!
可是,刚刚从放影厅出来,捷就悄悄地从队里滑走了,红笑茫然地跟过来,两个人跟跌入了梦魇似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影片介绍里说俄罗斯卖舰的时候已将机器及武器装备大部分拆除,如今能够看得到的只不过是航母的空壳。但这一层层楼梯曲折迂回,一层一层设置的弹药库、水兵住室、篮球场、食堂、医院、演出大厅等等。红笑眩迷了眼,只是跟着捷,急急地游走,弥漫在舱内的战争的气息是这样的浓烈,阴森森地舷梯沉沉浮浮,红笑不知道捷要去哪里,又干嘛要脱开队伍,这样私自行动,极不安全呢。
猛烈的金属弦乐惊天动地掩过来。
捷匆匆的脚步如雨点密集了——原来,他是奔着这水兵俱乐部来的。
红笑不知所措地瞅着在光与影的中心声嘶力竭的捷,苦笑着一步步后退。
悄悄地离开,原来的队伍是找不见了,红笑一个人走开的时候很怕,心里慌慌的,太大,太深,层级太多,拐弯太多,岔道太多,红笑本就没什么方向感,在小小的平凉城也会走丢了自己的人,在这大的让人害怕的战争遗迹了,红笑觉着自己好像是死了,魂灵游进了另一个星球的某个首领的秘密陵墓。空旷静寂着,却似乎能听得见当年血戳的杀伐声,能听得见发报机嘀嘀频传,能听得见水兵们孤独绝望地思乡曲,能看得见流水样赶过炮膛的炮弹,能看得见作战室里殚精竭虑的指挥员,红笑趔趄着赶向前,不知道一脚踏出去,会是怎么样的迷幻怎么样的魇境。
正思潮起伏间,一双手托住红笑的臂,稳住漂浮的脚步。
捷,他竟然赶上来了。
安慰与泪意同时袭击过来,红笑反手扣紧那臂膀,如溺水的人所有希冀全都绝灭了突然发现了一撮浮萍,拼了命捞紧,仿佛命悬一线时有了救赐的根脉了似的。
捷一步跨上两级台阶,狭窄的弦梯上两人就并排了。捷沉思着,柔了声音,“给你讲讲明思克吧。根据地图上指示,咱们现在走的这里是明思克航母中心大厦,后广场咱们还没去呢。接下来就带你去,刚进来的那儿是前广场,那座主体雕塑叫“化剑为犁”。你刚刚走过的那地方是炮兵阵地、坦克阵地、高射机枪阵地,你害怕了,刚才?”
红笑淡淡地说,“我要上去,看海。”
顶舱弦梯外,几部高倍望远镜分架在不同的方位,只需投入两元硬币,望远镜便可自动启动。
红笑有些高兴了,雀跃着想去看看,想透过厚重的密雾,看看海,看看海的那边。许是太近了,站在五六层楼高的舱顶,红笑只看见一群混乱着动荡不安的浪,雾浓重地掩了魂牵梦萦的海的广袤无垠,除了混浊还是混浊,除了雾还是雾。这就是梦中的海吗?辽远呢?开阔呢?清莹呢?明蓝呢?汹涌的霸气呢?鲜活的性格呢?平静呢?安详呢?那相遇、相知、相倾心的会心一笑呢?什么都没有,只有密密地重重地雾,天也是土土的薄黄,水也是土土的薄黄,红笑失望极了。
渴求了多少年的海,终于见着了,可却不是想见的那一个。
如雾样浓重的失望让红笑几乎有些窒息了。还没待从这失望里回过神来,豆大的雨点倾巢出动,密如织,劈头盖脸砸下来,红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捷在哪里,却是徒劳,突然就失明了似的,满眼里全是披练似的雨,红笑看不清哪里是舷梯哪里是海,手摸索着抓着了防护栏,整个舰如脱僵的野马似的,在狂舞的暴雨里奔腾挣扎,红笑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如毒蛇,丝丝地咬过来——捷,捷,你中哪儿?红笑绝望地发现,声音被雨砸成了碎片,无声无息地跌入空茫茫的海面。整个世界都在动荡,红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不听使唤地倾向防护栏,要飞出去,红笑蜷曲着蹲下身,膝盖软软地跪在地上,天地间的所有声息全都幻灭了,只有雨,雨滴如无数激射的火炮,密集地杀伐,红笑突然就不怕了。或许人在最最绝望的时候,反而是最最平静的吧?红笑浅浅地笑了,想着如果不小心跌过这一寸之隔的防护栏,跌入海里,肯定连一丝儿浪花也砸不起来,她自个的世界里,她真的就这样幻灭了,连一丁点儿痕迹也留不下,所谓失踪,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真是一种境界呢。亲密着想念的人,会抱了无数的希望,觉着那个人还在世界的不知什么角落,总有一天会回来;淡漠着仇恨的人,会多吃两碗饭呢,那个人终于死了,去了心头大患呢!
——红笑,红笑——
是捷,捷的声音穿透深重的雨幕,惊恐在余音里回旋颤抖。
红笑静静地听着,不动,不应。
——红笑,红笑——捷远远地扑过来,不,准确地说是爬过来,雨肆虐,风暴烈,露天的弦梯高悬在半空,谁也没办法安然地走。
回程的路像一张老式的电影片,有图像在动,却没有声音。即使偶尔有一两个音节,要么就超前了,要么落后了,总是不配套。
红笑的记忆版图上,最后那一帧图像是温馨而安慰的。
日广州火车站,偌大的车站广场,密密麻麻,到处是人,细细小小跟草芥一样跟蚂蚁一样的人,站着闲聊的,堵了别人问路的,窜下跳淘弄挣钱的,蹲着啃凉馍头的,头枕着破旧的行李蜷曲着身子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睡觉的,破衣烂衫,华服云鬓,全在这里了。人群的空隙里,斑斑痰迹正大光明地显摆,践踏得发黑的水果皮酷肖一只只盼望鲜活的眼,五颜六色的包装袋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纠缠……红笑看着,浅浅地笑,生猛鲜活的人群,真实着生活。那一场异国风情的舞,还有,台上的捷;还有,那梦魇的明思克梦魇的雨,已经被遗弃在奔腾的高速路上了,被遗弃在喧嚣的罗湖湾了。
“捷,我渴了。”
“哦,喝绿茶吧?我去买。”红笑浅浅地笑,看捷转身去了,把一直捂在坤包里的那瓶“冰红茶”送给匆匆忙忙穿行的报童。
原本,红笑一是喜欢喝冰红茶的,可是捷不喜欢。
既然捷说了是绿茶,就随他,绿茶就绿茶吧。
2006年10月25日晨于东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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