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从石家庄回来约了我好几次,我都以工作太忙为由拒绝了,我很害怕见到他们,尤其是怕见到他们一脸的怜悯。安子打电话说:“今天中午你务必出来,我就在步行街的湘菜馆等你。你如果不来,我们就当不认识。”他的语气坚决而肯定,虽然我知道十几年的友谊是不可能说不认识就不认识的,但我还是一下课就去找他,连工作服都没来的及换掉。
那天他的脸很冷,再也没有迷死人的笑容,他已经要好了菜,我从容的坐在他对面,无语浅浅的笑。菜很辣,放入口中像火似的,我的眼泪辣了出来,我开始向服务员抱怨厨子。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定定的俯视着我,几乎是向我咆啸:“你不是喜欢南方吗?你不是为了那个南方侉子要死要活吗?你怎么能吃不了辣的?你……”我的心被摘去了般疼,用尽全身力气抡了他一巴掌,他的咆啸戛然而止,左手捂到了脸上,看着我,嘴角抽动了几下,眼泪从他眼中迸了出来。我们相互凝望了好久,我一时间没有了思路,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中,空空的旷野一片雪白,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他掏出一百元钱放到桌上,拿起头盔转身走了,等到我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只看到他的银白色的头盔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一晃一晃的远去了。我蹲在湘菜馆的门前哽咽着流泪,周围围了一圈人,我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说是某某学校的老师。
这座小城太小,小到如果你不想见到某个人,即使是低着头走路,一天也能见到三次“寇,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被一双手扶了起来,泪眼中看到是彪子,我强忍着狂流不止的泪水挣扎着要走,并拒绝着他对我的搀扶。他抹去我满脸的泪水,用我最熟悉的声音宽容的说:“都是人民教师了,不可以再哭了,花脸猫似的。”他把我载到了学校附近的那片柳树林里,三年前的记忆如脱闸的洪水汹涌而至,在这片柳树林里我们曾一起读书,一起吃东西,一起唱歌,一起欢笑。我痴痴的想着,想着我生命中快乐的时光。彪子说:“国庆节我结婚,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吗?”我点头,他接着说:“她怀孕了。”我说:“开花结果,很好的事。”彪子突然问:“你有没有爱过我?”我感到很茫然,他的表情有点痛苦,“你永远都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难道没有一点点感触?你总是淡淡的,我的付出对你来说如雨滴进了大海,没有一点点回应,你没给过我一点点鼓励,让我感到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每次送你走你都哭,却没有一滴泪是为我而流的。当别人告诉你和我有了事实时,你对我竟连一句责问都没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彪子的手收拢在我的咽喉前,眼睛红红的,那一刻我竟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的咽喉被他掐的紧紧的,开始干咳,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松开手急切的问:“寇,怎么了?你怎么了?”我想对他笑笑却张不开嘴,我转身往学校走,他蹲在树下抱着头。我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不知是如何回到的学校。
下午登上讲台的时候只感觉头重脚轻,先是看着学生脸上的各个器官开始错位,然后看到他们不停的上下动,我心口发疼,喉头发甜,然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时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苏宁两只小手托着下巴睁着一双黑葡萄般晶莹的眼珠看我。苏定将床头上的一杯水递给我,泪珠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滚动着,终于没有噙住落了下来,“老师,你晕倒了,还吐了血。”我看到雪白的衬衣上有点点血迹,不觉悲从中来,想自己种种的不如意。让苏宁回去,她幽怨的说:“天都黑了我要陪着你,再说爸爸要我看着你。”苏宁是我最宠爱的学生,除了她学习优秀外,最让我心疼的却是她乖巧的长相及总是忧郁的眼神。自从我教上她,我就每天给她梳头发,有时甚至还要把她带到我的宿舍睡觉。她看我的眼神充满着依恋,有时会长时间的把头俯在我怀里,那片刻的宁静也是我的享受。我忽然问:“谁是你爸爸?”苏宁调皮的说:“苏校长啊。”我有点歇斯底里,“什么?你爸爸是苏校长?”那个我讨厌的要命的苏校长竟是苏宁的爸爸,我无法接受。我刚来他就将是否是[ch*]女的问题放到了饭桌上,我去辞职他阴阳怪气的威胁我,他死压着不让我去教中学,因为他我跑到县委和教育局长吵架,他找各种借口扣我的工资,两个月只发了三百元钱。我讨厌他讨厌的无以复加,甚至想明年合同一到,立马走人,我绝不会同他告别。最让我不爽的是他竟是苏宁的爸爸,我对苏宁那么好,他会不会以为我是别有用心?会不会以为我是在讨好他?我郁闷的将被子蒙到了头上。
苏校长给我们送来了晚饭,我装作熟睡的样子,沉默了许久,苏宁轻轻的摇我,实在装不住了我才睁开眼睛。苏校长很严肃很正经的样子,我压抑着对他的不满。他用少有的正经语气对我说:“医生说你气郁于胸,所以吐出这口血对你是有好处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安心住两天院,调理一下,学校的事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我说:“谢谢您!”苏校长接着说:“不要给家里打电话,钱我先给你垫着,我和苏宁可以照顾你。”我很累,昏昏沉沉的,不知他又说了些什么。
三天的时间我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可能是药物的原故。出院那天正是周未,苏宁和苏校长来接的我,苏宁将头埋在我胸前不肯离开。
紫烟从保定来找我,到了县城车站才给我打的电话。我打了车去接她。已是傍晚,紫烟站在华灯下,一袭嫩粉的长裙一个淡红色的小包,把她衬的愈见单薄,我看她像一张纸,愈看愈像。久别重逢的喜悦被紫烟的眼泪冲的淡淡的。她说:“寇,帮我租个屋子吧,我想住几天。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也只有你会帮我。”紫烟怀孕了,已经五个月了,她却忽然决定要把孩子打掉。我再三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她都不肯回答。我给她租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有简单的家具,最可喜的是有全套的炊具。紫烟已不能够通过流产把孩子打掉,只能引产,医生却又拒绝引产,理由是她缺钙缺的厉害,身体太弱,怕有危险,得先给她把身体补起来才能考虑引产的事。
紫烟没有钱,我工作了两个月只开了三百元工资,我自己的生活靠的还是家里周济,紫烟一来我有了一种不堪负重的感觉。我用心谨慎的工作,尽量不出一点纰漏,希望能拿到一个月的全工资, 我几乎和能借给我钱的亲友借遍了钱,只是为了生活去借钱,我感很羞愧,因为我应该养活自己了。紫烟如一个画中的女子,每天都安静的在屋里呆着,她什么都不会做,我常常要利用中午的时间给她炖红枣肘子。我俩不谈爱情,一是因为伤透了心,再是因为我们没有心境来谈,那几天我明白了爱情在面包面前苍白的不值一提。
紫烟去医院的那天,我请了假,我坐在手术室外边的椅子上,那情景让我恍然回到了五月份自己一个人坐在省三院妇科外边的椅子上,紧张的排着队等着做b超,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两个护士嘲笑的口吻,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紫烟的哭喊一声紧似一声,我的心紧紧的,浑身冒汗。等紫烟被推出来时,我已经疲软的站不起来了,紫烟的眼阖着,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前,脸苍白如纸。我被恐怖攥着,我想紫烟一定死了,可自己又浑身无力,我伏在椅子上哭的万分伤心。
紫烟住了十天院,我每天被恶梦纠缠着,好几次都从梦中哭喊着醒来,我快被逼疯了,我怕紫烟会死掉,好几次我都想给她家里打电话,她都汪着一泡眼泪求我不要。紫烟终于好起来了,终于可以回保定了,送她走,又是晚上,灯火一片辉煌,她走过剪票口走出我的视线。送走紫烟我挨着打电话,询问我到底欠了多少钱,确定后才明白大约靠我这点菲薄的工资要节衣缩食还一年才可以还清。
彪子不断的给我打电话,想要确定我是否可以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渐渐看清了他的动机,他只是想求证一下我是否爱过他,就如我总想求证琦是否爱过我一样。我尽量躲开他避开他,我无法确定我是否会去参加他的婚礼。
一直和安子联系不上,我的心被内疚抓的紧紧的。只好给他女友打电话,他女友冷冷的说:“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他女友很爱他,所以仇视他身边的每一个女子,尤其是我,但她不知道安子从没把我当成是个女的,我是他的哥们儿,是他的史弟。安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尾椎骨,我大念“阿弥陀佛”,拎了水果去医院看他,他的脸始终面向墙,他女友说:“他不想见你,你走吧。”我呆呆的走出医院,在外边一个人逛了好久,心如死灰,开始明白:不止是爱情靠不住,友情也是靠不住的。
一刹那决定再去一躺湖南,一定要到湘西凤凰去,那是我做了好久都没有机会实现的梦。苏校长冷冷的说:“国庆节加班。”我有点气急败坏:“法定假期,我绝不会加班的,有本事你把我的工资扣完好了。”他微笑着说:“没有员工对我这样说过话,特殊情况,学校要评明星学校,国庆要做好准备工作。”我说:“我一定不会加班的,我要出去散散心。”他说:“忙过这阵子,我可以带你和苏宁出去玩,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忽然想大笑,想点着他的鼻子骂他有神经病,我说:“不用了,谢谢您,我只想一个人出去。”
爸爸来了,给我送来一床被子,厚厚的松松软软的。爸爸说:“我闺女苗条了。”抚着我的脸“狂风把脸都吹糙了。”我钻进爸爸怀里,眼泪流个不停,爸爸笑着说:“新换的衣服被闺女的鼻涕眼泪弄脏了,回家要挨老婆大人骂了。”爸爸掏出五千元钱放在我手上:“有人去投诉你了,说我家的败家子儿四处借钱,我还纳闷,怎么败家子儿没回家向老爸老妈借啊?你妈让我给你留点钱,你安心的工作,学习。”我无语凝噎,喊一声爸再说不出一句话,但心情却分外的顺畅,感觉头顶的阴云正慢慢的散去。
国庆长假我没有去凤凰也没有去加班。我花了一天的时间去做了头发,买了几件喜欢的衣服,回家和爸妈一起过中秋。家的温馨让我明白,多雨的日子我需要伞,我太软弱,一个人撑着会很痛苦,很狼狈。关起门来,外边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忘掉安子,彪子,苏校长,以及我用心爱着的琦和苏宁,还有那个如婴儿般软弱,玻璃花般脆弱的紫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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