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去的时候,老卡就会搬出一把大靠背椅子放在自家门口那棵大梧桐树下,然后坐下去。他左手拿一把大蒲扇,右手提一只紫砂壶。大蒲扇是用来扇凉的,紫砂壶里装着泡好的绿茶,是解渴的。
这时候老卡会闭上眼睛,摇晃着手里的扇子,偶尔抬起右手泯一口茶。
不一会儿,老卡的周围就坐满了吃过晚饭的左邻右舍们。夏天的夜晚无论任何是不会让你早睡的,太热了。所以大家都会自觉不自觉的坐到老卡家门口的老桐树下乘凉。但是这么多的人都聚在这里并非没有缘故。
此刻,大家闲谝着,相互逗笑着,说闹声很响。老卡却像睡了过去似的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睁开一下。只是偶尔会抬起右手喝一口茶。
人们都静静的等待着老卡喝到第十七口茶。因为老卡喝到第十七口茶时,他的眼睛就会睁开,他的眼睛睁开了就会四处张望一下。看到人来的差不多了,他就会做一件大家等待已久的事情。
——讲故事。
无论是谁的故事你都可以不屑一听,不去听。但老卡讲的故事你却不得不听,却是要非听不可。
老卡的故事并不长,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但是却很新鲜,有让你回味无群的细节和情节。就像你是在吃米的地方长大的,偶尔吃一阵子面条,你会发现不但香甜可口,而且别有一番滋味。
现在,老卡正拿起右手的茶壶喝着茶。等他的手放下来的时候,一个小伙子站起来说,老卡叔,你已经喝过第十七口了。
老卡睁开眼,周围的人全都不再吭声了,静悄悄的。人们的脖子像是赶着去抢食的鸭子般向前探着,眼睛里满是急切的光。
老卡沉吟了一下,左手的扇子摇晃了起来,人们知道这便是要开讲了。
果然,老卡说出了第一句话。你吃过芝麻吗?他问正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小伙子。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并不难但你只有两种答案的问题。
这也是老卡要讲的故事的开头?
老卡是以问问题开始他的故事的。
小伙子一愣,立即回答道,吃过。然后就坐了下来。
老卡仿佛没有看见他已经坐了下去,还朝着他刚才站着的方向问道,你知道哪里种的芝麻最好吃?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可以回答。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如果有人能回答出来,这就成了问题回答而不是讲故事了。
正因为别人都不能回答出老卡的问题,所以老卡的故事才很玄妙,才很吸引人,才能让你在吃完饭后热的睡不着时自己自觉的来到老桐树下。他的故事你不得不想去听,就连你吃饭、睡觉时也会想着他的故事。
老卡仰起头,眯着眼睛,好象沉浸于一个古老、遥远的传说之中,又像是迷醉于上了百年的佳酿的幽香之中。
良久,那个小伙子又站起来问了一句,老卡叔,哪里种的芝麻最好吃?
老卡仿佛被人从浓烈的酣醉里惊醒,他看着小伙子点了点头,问得好,问得好!他说,你这一问,就让我想起坷拉山种的芝麻是最好的,那里的芝麻是人间最好吃的芝麻。
于是人们就不由得想起,坷拉山是老卡年轻时下乡插队的地方。听说那里是个极偏僻、荒凉的山区小村,从那里插队回来的老人们谁也不愿意再提起坷拉山。那段岁月让他们辛酸难过,让他们难以回首。
一只知了开始在树上鸣叫起来,紧接着又有几只跟着叫起来,一时间愈发显得夜得寂静和人的默默。
那时候我还年轻,为了向毛主[xi]献忠心,响应他老人家“知识青年到乡下去”的号召,我选择了去坷拉山。老卡喝了一口茶继续说,我觉得只要有人在,没有什么困难和险阻能够阻挡住我们的。可是当我到达那地方的时候,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个什么地方呀?漫山看不到一点儿绿色,虽然我们去的时间已经是五月了。那光秃秃的山一直延伸到与天相接的地方。一起风,扬起的黄土遮得站在几米远的地方也看不见对面的人影。这些看的我的心当时就抖了起来。
接下来是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集合在一起开始在山上进行开梯田的大会战。老卡停了一下说,我们来的青年男女不几天就累趴下了。队长看我身体单薄,加上是城里的,他就对我说,你就帮助大灶上给村里的劳工做饭和送饭吧。我拉着队长说我可以的,但是队长笑着摇了摇头去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会让我去做这样的活,就赌气呆在住宿处没有出去,可是到了上午吃饭的时候,竟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司南端着一碗土豆煮面条站在门外……
老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然后呆呆的望着远处,像是陷入遥远的沉思中去了。人们也静静的等待着,仿佛这已经是约好了似的没有人发问,也没有人发出些声响。
司南是个寡妇,我只在来的第二天远远的看见过她。老卡如同进入了梦境,他喃喃的说道,当时有风,吹起她的头发像是缎子般飘舞,她看见我,把手里的碗递给我说,让你留下在灶上帮忙,你倒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懒,快吃完了,我们好给把饭送到工地上去,天气这么长,别让人饿着个肚子干活……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反而觉得不自在起来,赶紧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老卡的嘴角突然有了笑意,从那以后我就去帮助司南给队里的所有人做饭。他喝了一口茶说道,她比我大,我就叫她司南姐,只是在人面前的时候我们还是称呼对方的名字,我知道她是真心的把我当成她的弟弟般照顾我,可是我,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她呆在一起,我喜欢和她说话,听她给我安排活计,我那时不知道是不是喜欢上她了……老卡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有一天我乘没人的时候告诉了她我喜欢她,她听后看着我说,傻弟弟,我们不可能的,我不能让你毁在这里,我是个什么样的身份你知道,你还年轻,以后如果回去了找个城里的姑娘,她说完转身走了,我扑通跪在地上,我对她说,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你如果不答应我嫁给我我就不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走了。
老卡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我一直跪到晚上收工的时候,她再也没有过来,没有来看我一下。我知道她怕我背上个娶二亲的名声就一辈子在这里抬不起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在心里嫌弃过她是个寡妇,也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的寡妇身份……
老卡低下头去,人们看见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谁也没有做声,只是很肃静的看着他,他举起右手的茶壶咕嘟喝了一大口。
中秋节那天,司南过来叫我去吃月饼,其实队里已经给我们都发了,老卡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带上自己的月饼来到司南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她做了土豆汤和炒芝麻,我们吃过饭后就把月饼拿出去放在院子里,月色很亮,我们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了起来。老卡突然像孩子般笑了起来,那是我们自上次后在一起最愉快的一晚,她给我说了许多她以前的事情,我也告诉她我这辈子都会在坷拉山的,一直到她老去的那一天,她突然哭了,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老卡的声音猛然间呢喃起来,她推开我自己躺在了洗衣服的青石板上,然后从桌子上的碗里抓起一把炒芝麻,扯开衣服,把芝麻洒在她细白、光洁的胸脯上。当时月亮正浑圆,如水般的月光覆盖着她那世界上最美丽、最柔嫩的胸部,上面星星点点……老卡像是完全醉倒了似的,突然没有了声息。
人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定住了,连呼吸也几乎不可闻。
半晌,老卡像是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一样接道,她就那样静静的躺着,像是不可侵犯的女神一般。我知道,她这是最后一次给我芝麻吃,等我吃完这些芝麻后,司南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
七个月后,我和另一个同时来的青年被队里推荐进了城里的钢管制造厂。老卡叹了口气说,司南没有来送我,我本来要去找她,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再见我了,不会了……
然后,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老卡就在这个城市里定居下来,等他再回到坷拉山的时候,听村子里的人说司南已经远嫁到百里以外的七燕山去了。
那山、那水,依旧。那人、那月,怎奈似曾相识却不识。
夜逐渐凉了下来,树上的知了似乎也已经睡了过去,悄悄然寂静无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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