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乘出租车路过解放大路东段。司机指着路旁的龙门吊说,那就是从前的新地号大煤厂。多么久远的名字了。记得小时候,我家因为成份不好,工人阶级享受的福利待遇我们家都没有资格享受。爷爷解放前做过商人。可是因为不懂政治,在临解放那阵,地主纷纷逃跑甩卖土地,爷爷见土地便宜,不顾全家劝阻,把全部积累都买了地。结果他手攥一把地契,一次地租都没有收过,甚至都不知道哪快地是他的,就用一生的积累买了个地主的“成份”。解放后,土地归公,我们一家就这样一贫如洗地跨入了新社会,并“争取”来一个剥削阶级的成份。爷爷一气之下在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督中辞世了。
少时正赶上那物质短缺的所代,生活是非常拮据的。材米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须品中最让我家头痛就是烧的。吃的虽然少,但凭票供应到也饿不死。加之自家房后还有一块小园子,能种个七八垄玉米或者高粱。边角处还可以种点菜。我就是从这二三百平方米的小园子内学会稼穑的。虽然小小的园子打不多少粮食,可是填补一下亏缺还是够用的。那时不象现在,苞米是新鲜东西,当时上顿下顿粗玉米面,吃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咽不下。连我这个平时吃饭以快著称的孩子,那种略有些扎嘴感的玉米面都在嘴里嚼得有些恶心了,仍无法下咽。只好用那种现在视为刷锅水的清汤往下送,才勉强下肚。
粮食少的时候,大人们就少吃点,我们这些作孩子的到也饿不着。可在城里必须烧煤。当时每个街道都有煤厂,但象我家这样成份不好的户,不能享受送煤上门,或购优质煤的权利。只好购点煤面,参点黄泥脱煤坯。当时邻居的工人阶级都可以用工厂里公家的料,做铁制的坯模子,我家一门“臭老九”,只好用几根木板,钉成个坯模。这种木制的坯模,每脱一块坯,因为木板吃水,四周就挂上许多吃干水的煤面,就要用水洗一次。那时好羡慕工人阶级的铁坯模子哟,可是因为成份不好,人家是不愿意借给我们用的。怕被误会与剥削阶级划不清界线。我家大人也不愿意给邻居找这种麻烦。那脱一块,走到水盆边洗坯模再脱一块再站起来走到水盆边洗坯模的感受,让儿时的我好羡慕工人阶级用铁坯模一气脱完一大堆煤面不用洗坯模的爽劲。
煤坯脱完要一两天才能晾干。孩子们淘气,不是在煤坯还没有干的时候就上去踩出脚印来,就是在干了之后,把我家辛辛苦苦脱的煤坯踩毁。工人阶级家的煤坯,要是有孩子上去踩,可以直接去找孩子的家长。而我家的煤坯即使我看到是哪个孩子踩的了,告诉家长,大人们也是无奈。父亲、母亲都是教师,又是个地主的成份,哪里还敢去找工农子弟的不是。遇上这种情况父母只好在晚上给学生批完作业后,再趁半夜把踩坏的煤坯重新脱一次。一年这煤坯要是不脱上两次都脱不利索。后来,父亲、母亲年岁大了,工作到深夜就再也没有力气干这种活了,就只好把踩坏的煤坯搂回来当煤面烧了。我稍大一些后,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踩我家的煤坯,就去找那孩子的家长,那些工农出身的家长盛气凌人地说是我们的煤坯挡了他们孩子的路了。父母听到后,赶急跑过来给邻居道歉。因此我们家的煤坯要是被孩子们踩了,就只得忍气吞声。
煤坯干了,要一块一块地搬回仓棚。可煤坯是无法用烧材引着火的。因此每年,必须借个人力车,拉着走上一个多小时,去新地号大煤厂买煤。因为在那里买煤可以自选。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就开始加入这个行列了。最初是奶奶、爸爸,后来加上我也不过祖孙三人。因为姑姑、叔叔下乡的上班的,不是长期不在家,就是在搞革命生产。因为成份不好请假都是要被扣帽子的,所以不能耽误的。就只好我们三个老的、病的(父亲得过肺结核)、小的来为我们家的“领导阶级”服务了。
新地号大煤厂是本市东部一个煤炭集散地。有火车御下的山一般的混煤。我们三代人爬上“煤山”,用手吃力地扒开煤山堆,一块一块地选煤。然后再用土篮子送到“煤山”下的人力车上。一般得一整天才能买回一车煤。在往回拉的过程中,奶奶、爸爸都已疲惫不堪,爸爸在前拉,我和奶奶在后面推。到家门前,还得把煤用盆倒进仓房。这是我儿时每年必有的大工程之一。一次累下来,半年多还心有余悸。另一项大“工程”就是到江南去拉黄泥(一种用来脱煤坯的粘土)。其艰难程度也不亚于每年的新地号买煤。
十二三岁,我个头刚刚能够着人力车的车把,就成为这项活动的主力。那是一次去新地号大煤厂。恰赶上大热天。结果中途奶奶突然晕倒,从小不理家事爸爸,象疯了一样东一头西一头不知所措。好在在煤厂职工和一同买煤的顾客的帮助下奶奶醒过来,可爸爸也已筋疲力尽。回去的路上,只好我来架车。虽然这次我比往常都累,可心里却比以往都高兴。因为我能为大人们分担家务了。此后这项家庭“工程”就只有我们父子来完成了。我也就从此就成为“工程”的骨干。一次与爸爸去江南拉黄泥,我们父子俩浑身是汗也只装了一平车。可拉起车来却难了,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车轮陷入泥泞,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出几十米。车正好停在一段铁路转弯处,爸爸一边歇气,一边说:“我考考你。你说铁路转弯处为什么一边高一边低?”我猜不出,爸爸告诉我说是因为离心力的缘故。我当时还在小学,不懂什么叫离心力,觉得爸爸好了不起。这是记忆中最后一次崇拜爸爸。此后我一天天地成长起来,几乎能够独立完成全部家务中重体力劳动。
当时城里的引火烧材,也分种类。邻居的工人阶级可以烧刨花,废火材杆,即使买烧材也可以买木材工厂下来的边角料,这种烧材不用太费事,用斧头砍折后,就可以引火了。可是这些都是我们这种成份的家庭可望不可及的。我们只能从烧材供应点,买回那种疙瘩头的烧材。这种烧材都是树木的结子,用头号大斧子砍下去,一次也只能砍下一小块。就是大人们都经常在劈烧材时,崩坏脸或者砍伤手。我刚能拿动斧头时,就开始劈材了。我有一个堂妹,如今是国内知名的法学家,中国政法大家的教授。当年我们兄妹俩经常在一起结伴劈烧材。我把大快劈成小快,她再把小快的劈成手指粗三寸来长的引火材。为了在妹妹面前表现出坚强来,有时手震出血了,也不吭一声。在上高中时,叔叔托人把她送入本市最好的一家重点中学。我当时是考上这所重点中学的,可是作教师的父亲在学校领导的威胁下,配全学校强行把我当作好学生留在了他所任教的那所中学,说什么读书不在环境,全在自己。可是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没有我学习好的堂妹却在那所重点高中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而我当时是所在学校那个年级六七百学生中的前三名,却连续两年名落孙山。后来是我在搬运工的工棚里,长途汽车的驾驶室里复习功课,才考上了师范。
十二三岁时,我独自一个人挖存储秋菜的地窖。这种活从前都是爸爸做的。可是当时,爸爸因为得过肺结核身体虚弱地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奶奶也年事已高,就只好由我独自来承担。这个工程,要先在地上划一个长方型,然后按着形状挖下去,要挖两米来深。然后在上面用几根木桩搭成梁,再用小园子里的玉米或者高粱秸杆苫上,盖上土,留一个正方形窖口,就算完工了。第一次独自挖窖,挖得兴奋了,直至挖够深度才想起来已经上不去了。当时天已经黑了,在没我近半米的深坑里,喊人是没有用的,外面根本听不到。再说累得我已经没有力气喊了。于是坐在还没有上盖的窖底睡着了。是奶奶想起我还在挖窖,让爸爸来找我,才把我从深处拉出来。我从没有看到过爸爸掉泪,可是那次我看到爸爸的眼眶里有没有流出来的泪水。我当时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一个男人的无奈。
童年是辛劳的,但辛劳也教会了我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让我拥有了同龄孩子所不具备的意志。这成为我成年后自飨的宝贵精神食粮。如今的城市生活再也不用像我小时候那样辛苦了。城里的孩子也无从体会我所写的这些经历。然而他们幸运的同时,也失去了向大自然学习磨练意志的机会。因此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她做力所能及的事。怕孩子心理不平衡,我总是给她讲做了别的小朋友没有做的事,不一定是坏事。就如在地里种地,别的孩子没有开始种地的时候,你就开始种了,自然别的孩子没有收获的时候,你也就有了收获。得到与付出是对等。想拥有美好的未来,就得用今天的辛劳与汗水去换取。女儿听不太懂,可是孩子崇拜爸爸,她总是欣然接受我的安排。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愿我的悲剧不在孩子身上重演。愿千千万万孩子健康成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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