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她站直身,看到女儿丫丫正不知疲惫地追着风卷起的树叶。她欣慰地笑了,一脸的沧桑象波纹一样被推开。
一辆锃亮的小汽车嘎地停在门前,旋出的气流把刚落地的树叶又推向高空。
车上走下来个干柳样的男人,他是丫丫从没见面过的爸爸。
妈妈,他是谁?丫丫怯声问,从她背后探出一头干黄头发的小脑袋。
她是——男人定定看着咸萝卜条样的丫丫声音发抖。
是叔叔,丫丫玩去。
叔叔!丫丫走过他身边时甜甜地叫了句。他象被雷击了一下,身子矮了一截,背更显出驼来。
她背转身径直走进屋,腰挺得直直的,把男人晾成院子里的一棵树。
他从车上下来就一直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回一点昔日羞涩少女的痕迹,直到眼睛发疼,他也无法把眼前的女人和八年前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少女联系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该来这里。
他不是来印证一个少女的容颜的,他的激情也早在一弯腰间全抖落了。他紧走两步跟了上去。在四周贴瓷小楼中间,这间泥瓦房象门前柿树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片叶子。门槛却不失威严地拦着,他抬了好几次才把脚提过去。屋里靠墙支着一张床,上面是一张破草席,四边都已散开。除此之外,就是一张桌子,和桌子边的一条长椅。
她坐在长椅中间,背向着门,象一堵静默的老墙。他无法判断她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虽然来之前和妻子构思了上百个版本,路上又一遍遍地演练。
时间是宝贵的,但有时候,不得不看着它无声流失。他感觉有个钟一下一下在心上敲,催着他开口。
时间同样清晰在她的心里,一圈一圈,一走就是五年。
五年足够让一个人换了一种活法。她好象刚刚才发现。
红,当年,是我妈——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说什么都已太迟,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罪有应得。她的身动了一下,他以为她要转身过来,那小雄就有救了,他热切地盯着她的背。她没有转身,他的心又提了上去,抖着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换了决绝的语气。
我来是求你救我儿子,他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我和他妈妈的骨髓都不合,丫丫是最后的希望……
儿子,她感觉这两个字无比刺耳。
就是因为她生的不是儿子,五年前,丫丫刚落地,这个男人和他妈妈就消失了,出院时回到家,锁也被换了。真绝啊!
三年前,她把母亲葬到父亲身边,揣着一纸过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进了城,四处碰壁后成了他家的女佣,照顾他有病的母亲,后来,用他母亲的话是她勾引了她大好前途的儿子。她便成了他母子随意打骂的女主人,确切说还是女佣,直到怀孕待遇才陡然升级。
三年后,她回了乡下,背上的书包变成一个女娃。从此,额头眼角一年一道痕迹。才五年,她看上去已象个老人。
好啊,有儿子了!白血病,报应!救你儿子?当年我们母女几乎饿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的心硬了起来。
他还在说着,象个唠叨的母亲。她一直坐着,象一尊雕像。
他感觉到她的冷淡,停止了述说。她的背依然沉默如墙,如墙的背部顶着件发黄的花衣,顶出了几处小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突起的骨头,嘶嘶发着冷笑。
问路时有人告诉他,她的背摔断过。
他的心往下坠,脚一软跪了下地。在跪下的刹那,脑海掠过一个念头,如果可以他愿用命换回她失去的。他第一次没想到儿子小雄。
她虽然背对着他,但他的话一句不漏地听了进去,她甚至出现错觉,背后还是当年在耳边念诗的青年。他跪下的声音很响,把她的肩震得颤了几颤。她想站起来,身子却不听使唤。
时间象一把刷子,把爱和恨都刷平,她的生活已是一条平静的小溪,丫丫是她全部的希望和意义。
可是他一出现,小溪就变了暗涌。
好几次,她走到了村口,拦了车却没上,车一开走,心就象被车也带着远去。她骂自己有病,每次骂完还是忍不住往村口走。
收过冬稻,她摘了些瓜果到城里卖,卖完回村前偷偷折去了医院。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孩子身上插满管子,让她不忍多看。她又去了以前的家,看到一个枯干的女人的背影。她应该比她年轻,那男孩也比丫丫小。
回去的车上,她一直呆呆傻傻,过了站都忘了下车。
从城里回来,她变得失魂落魄。屋里的煤油灯常常点到天亮。猪圈里的猪饿得把村庄也叫动。而在城里的那套房里,灯也总是彻夜的亮,不时听到争吵,后来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那个女人后来和男人来过一次,跪在她面前。临走留下一本存折,用丫丫名字开的。存折里的钱足够让丫丫一直走到大学。她一直希望丫丫报考她当年的学校。
入冬,她又去了一趟医院。
只有三个月,如果没有适合的骨髓,那个孩子的生命将在春天结束。医生说话带着诗意。
可当她追问抽骨髓对孩子发育是否有影响时,医生迟疑的回答就再无诗意。
再看见丫丫蝴蝶样追着落叶时,她不再感到欣慰,反而是害怕,好象风卷着落叶,也会卷走她的丫丫。
丫丫——她拼尽力气,大声把孩子叫回身边,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带着儿子来,让他叫丫丫姐姐,叫她姆妈。她看到孩子苍白的手上布满青紫的针孔,每个针孔里都象有根针伸出来扎她。
男孩穿着厚厚的棉衣笨拙地跟着丫丫在树下追逐,开心地笑个不停。女人躲到树后哭了,男人一直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定定地看着两个孩子,看着看着,时光倒回了童年,看着看着,眼也花了,分不出哪个是男孩,哪个是丫丫。
他们的车开出很远,她还站在那堆烟头里傻傻地对着树笑。
一宿没睡,第二天她带丫丫去了医院,偷偷叫医生验骨髓。她希望医生叫她不用再来,可当她隔着玻璃看到插满管子的男孩,她又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等结果的二十分种,她感觉象二十年。
灯下,她把那张化验结果单再次展开,在起毛的纸上仔细辨认医生写的那个日期。
就是明天。
床上丫丫睡得很稳,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走过去轻轻把孩子搂入怀里。丫丫动了一下又含笑睡去,她知道明天又可以进城。她知道城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却不知道城里也有很多无奈和危险。
她突然想大哭一场。她在那换了锁的门前抹了一把眼泪后,五年来她再没哭过。
她跑出院子,靠在屋后一棵树干上放声大哭。四周很黑,所有的路都被黑暗吞进肚里。
医院的早晨,春天把花坛刷了一层绿。她牵着丫丫的小手久久站在门前,象两棵顽固守候秋天的树。
妈妈,你看那个叔叔!丫丫突然大声喊了起来。
隔着一道玻璃门,两个护士推着一张小床,床上是一张白布,那个女人跌跌撞撞跟着跑,他扶着她一同跑着,象两片残败的落叶,被风卷远。
天唰地黑了,她瘫倒在绿色的花坛前。
妈妈,妈妈你醒醒!
她拼力睁开眼,四周很静,玻璃门开着,里面什么也没有,象秋风刚刚扫过的大地。
突然,医院的一角传来一个声音:恭喜你,生了个儿子!一阵激动的欢呼声在医院一角响起。
在另一角,隐约有一阵绝望的哭声。
她突然想起高考作文里自己写下的一句话:生活是风卷落叶,每片都有不同的方向。
她扶住墙站了起来,紧紧拉住丫丫的手,走入绿色的春阳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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