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了。一年里会发生很多事,但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有的忘记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忘记了;有的存储在记忆里,一旦拨动那根记忆的神经,所有的回忆便蜂拥而出;还有的根本就没在意过。但如今我却又想起了去年夏末的那一段苍白而灰暗的日子。
日头正浓,我正趴在书桌上看莫言的《天堂蒜台之歌》,电话响了。一接,是老爸打来的。我问他有什么事。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父亲迟疑了一下。我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叹了哟口气告诉我说:你四叔家的女儿被马蜂蜇死了。
我当时一惊,脑里肚里一阵翻江倒海。在这炎热的夏季里我只感到通体冰凉。我就像冬天的雪人,久久地僵立在冰天雪地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才十六岁啊!我除了责问苍天,责问红尘,更多的是一种来自洪荒野兽的原始愤怒。我又想到了去年那个阴冷、灰色的夏天,还有雨中那两具娇小的尸身。
二
去年的这段日子,风懒洋洋地吹着大地。一切都那么平常。可是,当表弟表妹溺水身亡的噩耗轰入我可怜的耳膜后,就注定了那是一个只有雨水、乌云和眼泪的夏天。
我跌跌撞撞地爬行了二十多里的山路,终于到了那有些残破的木屋前。我看到了那躺在木版上却早已停止呼吸的表弟和表妹。那是什么?那是两副只在这个世界存在了八年和十一年的躯壳;那是两副在风中飘荡的不安的魂灵。他们呼吸了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空气,最后水的世界里沉沉睡去。他们承受了太多生命里的无奈和痛楚,也许这个世界早已不值得他们留念。
清楚地记得几天前,我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突然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正是我的两个表妹带着最小的表弟站在门外。近年因为一直在外求学,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他们了。而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的是:三双空洞而茫然的眼睛木然的镶嵌在三张僵化的脸上,我完全找不到几年前那三个活泼、调皮而又纯真的孩童的影子。
他们见开门的是我,显然也感到很是讶异。这种出于意料之外的相见并没有惊喜,反而加重了彼此之间的陌生感。我询问他们的基本情况,他们只是机械地回答。要是从前,早跟我打闹起来了。我心里又感到一阵更深的恐惧。
吃饭时,姐姐一边给他们夹菜,一边跟我闲扯,他们只是低着头吃饭。气氛十分沉闷和压抑。
吃过午饭,任我和姐姐怎样留,他们都执意要回家。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村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在心里悄悄地流泪。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匆匆的一面竟成了最后的离别。
跨进堂屋。在一群毫无表情的亲戚里面,我看到了硕果仅存、同样毫无表情的表妹。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不停地用眼珠看着过往的亲朋邻居。这个十岁的表妹又在想什么呢?也许她什么都没想。不能,不能让她在这样的场景中继续呆下去。不能!我抱起她便向屋外奔去。我听不见嘈杂的人声,只看到一个个灰色的人影在眼前晃动,空气中飘满了死亡的气息。
第二天。,天空下起了细雨。紧接着,伯伯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纷纷从他们所谓的打工圣地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又怎么样,不就是多了一帮人操持后事吗?看着大家忙前忙后,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盲人,只会死死地盯着木版上的两具躯壳。不但眼盲,心也跟着一起盲了。我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关心和热衷于办理后事。更多的是想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就发生了这种意外,这是偶然抑或必然?为什么又偏偏是表弟表妹呢,难道就因为姑姑跟姑父都外出打工?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和过失!
到了,姑姑和姑父到了。一进院门,姑姑就一路哭喊着,摇摇晃晃地向遗体扑去。人们都奔过去扶,去拉。我拉着她,嘴里不停地叫她,却一句话也话不出来。但我的心却在叫喊:为什么你们要出去打工?为什么你们不能在家好好地照顾他们。你们挣了钱,但现在人都走了,你们挣的钱还有什么意义!苍天啊,你就这样同时夺走了一个母亲的两个孩子,你就这样狠心吗?满身泥泞的姑姑被劝开了。可她又倚在墙上,不住地用额头撞击墙壁。脸上,鲜血、雨水和泥土混合成一种怪异的颜色。姑父抢过去,扶住她,让她的头撞在自己的胸膛上。痛苦、悔恨、自责、焦虑一起爬上他的脸庞,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沉郁而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刹那间,所有的人都悄然流下了眼泪。雨,还在不停地的下着,穿透了所有人的心。
出殡那天,在父亲那沙哑着的嗓子的指挥和安排下,两副棺材被一前一后抬出了大门。姑姑一会儿哭喊着奔向前面的棺材,一会儿又嚎叫着扑到后面的棺材。最后,疲于奔命的她一屁股坐在墓地里,哭喊着不让人们动锄。没有人动锄,也没有人上去劝。整个墓地里,除了姑姑的哭声,几百人竟都毫无声响。
就这样僵持了半个多小时,时辰到了。几个年轻人把姑姑架走了。随着父亲一声令下,两个幼小的灵魂终于永久的在地下安息了。
而一年后,我已离开乡土,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城市。这件事也渐渐地在我的生活中淡去。我以为我真的忘了,但父亲的一个电话却又让我回到了一年前。
三
如今,我已经来到了距家千山万水的北方大地。不可能见到妹妹最后一面了。我只能跟父亲说,爸,四叔四婶回家后你们好好安慰他们吧。我现在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否则他们会更伤心,我将来会到坟前看她的。
此时,我可以想象得到四叔四婶的心情。他们在外打工十多年了,钱也挣了不少。但现在,挣多少钱也变得毫无意义可言了。我也可以想象得到四叔四婶回到家时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场景。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父爱、母爱更伟大的了,可是一旦这种爱刹那间失去了方向,所有的爱就会偏离原先的轨道。这种情况如果扩大,那么社会将进入一个狂乱的状态。这并非危言耸听,因为所有的事实都在我们的身边悄然地发生着。
也许,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生存环境的改善与生活水平的提高。同时也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全与稳定感。但在那些温饱都成问题的闭塞乡村,村民们必须在天伦与生存空间的扩大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几乎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四
三个生命,三个幼小的生命就这样悄然无寂地消失了。我却只能在一旁无奈地看着,毫无办法。毕竟,我也正在为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而绞尽脑汁。也许有一天,我会再次面对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到那时,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还会流泪。
夜里,我一闭上眼睛,就有三张呆滞的脸浮现在眼前。他们以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嘴唇似张似闭,好象要诉说什么。我只能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悔恨,这种悔恨使我心里不断产生不安与愧疚。
谨以此文,祭奠我离去的幼妹及幼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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